时光荏苒,两年转而流逝,孤儿院里有一批孩子被轮番收养到新的家庭,然后又来了新一批的孩子,雨默渐渐已经不再是孤儿院里最小的孩子,11岁,她的个子便已长至成人那般高矮,眼光渐渐清冷,脸庞也总是隐藏着一丝成熟的韵味,新来的孩子们既想亲近她,又不敢亲近她,因此只能远远驻足观望,再没人会在她打饭的时候将她的食物打散到一旁,12岁时,她俨然已经成为了另一个沈避安。
为任静池寄去新的照片时,得到她愤慨的抗议,“雨默,你不可以才12岁便长得同我一样高和美丽。”
雨默看着来信上任静池熟悉的字迹,轻笑出声,彼时任静池已经17岁,身材高挑脸庞柔美,她已经选择好了未来的出路,正在备战大学,而沈避安在地球的另一端,刚刚成为心理学研究生,并顺理成章的成为了任静池最值得骄傲的男友。
旁人的生活都在以飞速向前并不断变换着,只有雨默看起来依然在原地踏步,除了长大之外,她依旧一无所有。
静池在信中规劝她要尽快选择合意的家庭,回到喧嚣的城市之中,过上正常女生的生活,雨默却不知道,正常与非正常的界限究竟在哪里,她生活在远离尘埃的市井之外,是否真的就叫做不思进取。
这一年的夏季,是雨默记忆中有史以来最炎热的一个夏季,太阳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整日明晃晃的挂在高空之中,灼热的光芒让天空都显得昏昏沉沉,地面整日滋啦啦冒着氤氲的热气,连以往聒噪得一刻也不愿停歇的鸟儿,都无力再去歌唱,雨默将长过膝盖的裙角向上提了提,收起信纸,低低的咒骂了一句,“可恶的天气。”
话刚落地,便被一个陌生的女音接上,“是,真是热得可恶。”
雨默寻声望去,看到一位浓妆艳抹的女人,乍看之下,她似乎还很年轻,最长也不过二十八九,身段清瘦,脸庞紧实,却穿着完全不合自身气质的过于奢华的亮红色鳄鱼漆皮背心,一条短到上腿的同类皮裙,她踩着超过10厘米的高跟鞋走近雨默,贴着她的额头由上自下仔仔细细的打量着她。
女人看着雨默,雨默便也看着女人,四目相对,一双如火焰,一双似寒冰,终于女人败下阵来,她乍乍舌,缕了缕短至耳根的头发,说,“你这小孩真无趣。”
雨默才不在意自己被怎么评价,她保持着平和的语调,缓慢的说,“这里是孤儿院,不是旅游景点,没什么事的话还请您,尽快离开。”
听见雨默怪里怪气的断句方式,女人笑起来,“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说话,你是这里的孤儿吗?”
雨默叹息一声,不愿再与她周旋,她转身想要离开,在孤儿院呆得久了,便时常能见到一些人远道而来,或者参观,或者拍摄,他们大多面带新鲜与好奇,停留不过半刻,有些人带来一些食物,被子,过气的书籍,仿佛雨默他们平日里吃不到穿不暖,其实对于孤儿们来说,并不欢迎那一时二刻的温柔。更何况,那根本只是夹带着探索心的一时兴起罢了,对他们的生活其实并无一点帮助,对于这些人,雨默渐渐的,也已经学会了视而不见,罢了罢了,要来则来,要走则走。
“哎,你等等,你们院长姓徐吧,我与她约在今天见面,你带我去见她吧。”见雨默要走,女人收起笑容,连忙说明了来意。
雨默愣了一下,重新停下来,回过头冷冷的注视着女人,“你要抛弃你的孩子么?”
女人听罢哈哈大笑,“小孩,你多大?”
“12岁。”
“呀,正巧与我们恩泽同岁。”
雨默带着喋喋不休的女人一路向院长室走去,路刚走到一半,便迎面遇到了匆匆赶来的徐妈,还没等雨默开口,女人便自先迎了上去,“徐姐,我这是又迷了路呀。”
徐妈了然一笑,“恩泽却早到了,恐怕正想马上冲出这里呢。”
“他可找到想相处的人了么?”
徐妈摇摇头,“还是老样子,抗拒得很,你的确也是太过勉强他了。”
“可我马上又要出嫁,留那孩子独身一人,太可怜了。”
“呿,你还知道恩泽可怜。”
雨默在一旁,听到一半便略知了一二,于是叹息一声,对徐妈说,“我先回寝室去了。”
不想却被女人上前一步拦住去路,“你跟我来试试。”
雨默皱起眉头,拉了拉徐妈,一脸不愿。徐妈拍拍女人,说,“淑人,恩泽不想那就罢了吧。”
“至少我不想他那么孤独,我还能为他做什么呢。”被叫做淑人的女人并不理会徐妈的规劝,她下了决心般的紧紧拉住雨默,几乎恳求般的说道,“与我去见见恩泽吧。”
鬼使神差,在女人如母亲般的那一个眼神的注视下,雨默软下了心来,她跟在女人身后,盯着女人磨出血泡的后脚跟与小腿上零零落落的肉色疤痕,不知怎的,就好像能看到她过往的生活,这般即使忍受着疼痛也要装腔作势的女人,绝大多数都不怎么幸福。
走进一座三层独楼,再上四层阶梯,打开两扇赭石色的檀木大门,雨默便见到了在短短二十分钟里,却已经听到烂熟的那个名字的所有者,杨恩泽。
与雨默相同,12岁的杨恩泽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高大一些,也成熟一些,他坐在远离阳光的阴影处,目光空洞的透过窗子向外凝望着,像是在看些什么,却又完成没有聚焦,见门被打开,杨恩泽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头,一脸不耐烦的表情。
杨淑人走过去,挎住杨恩泽的手臂,如小女孩一般靠向他的肩膀,语态近乎撒娇,“恩泽,为什么不等妈妈?”
杨恩泽退开一步,虽拉开了一些距离,却没有甩开母亲的手,他低着头,沉默不语。
杨淑人见儿子只顾垂头,只好将注意力转移到一旁,她对僵立在门口的雨默招了招手,说,“来,何雨默,这是我的儿子,杨恩泽,很帅气吧。”
嘴巴与目光里,都是一副心满意足的爱意,雨默过去在电视里看到过这样的神情,那是只有母亲在注视着婴儿时才会产生的表情。
雨默也沉默不语。
在杨淑人的指引下,杨恩泽终于注意到了雨默,他抬起头,目光在雨默的身上默默晃动了一下,便再次沉寂下去,他对杨淑人说,“妈,你去过你自己的新生活就好,不要再管我。”
“可我希望你能有个玩伴。”
“像这种孤儿院里的孩子,只是希望自己的生活能够得到改善,你没看到所有孩子都在争相展示自己有多乖巧多聪明吗?跟他们相处倒不如一个人来得轻松自在。”
孩子始终最了解孩子,他们往往要比成年人聪明得多,一丁点谎言与心思,都逃不过他们清澈的双眼。
雨默靠在墙角,内心第一次产生了对他人的怜悯,她是发自内心的可怜这个少年,“你与孤儿又有什么不同?”她默默的想着,依旧没有说话。
杨淑人拉了拉雨默的衣角,轻声说,“雨默,说些什么。”她对雨默的态度,就好像在对待一位年龄相似的大人,仿佛现在她正无助,急需一位朋友的帮助与劝慰。
雨默却只觉麻烦,她直视着杨恩泽,深吸一口气,一句一句说道,“我想不起我的父母。”
“我患有语言障碍。”
“所以,我不能长久聊天。”
“12年来,没有家庭愿意收下我。”
“所以,我从没想过。”
“能轻易离开。”
“换作别人,也许会更好些。”
她亦选择了拒绝。
一颗破碎的心无法治愈另一颗破碎的心,雨默想,在这世间他们终是异端,既不能接近完整幸福的心,亦不能碰触同样残缺的心,那么,互不相交,各自为生,或许更加安全一些。
杨恩泽一怔,他看着杨淑人,“是不是我只有这两个选择?带一个人回去,或来到这里寄宿。”
无人应答,半响之后,杨淑人说,“我认为这是对你好。”
雨默笑出声来,语调带着一丝讽刺,杨恩泽怒视着她,对杨淑人说,“那么,就何雨默吧。”
雨默霎时止住笑意,她睁大双眼,内心扬起各种纠缠的情绪,她知道终有一天她会离开孤儿院,她一直在等待愿意伸向她的那双手,那双手,现在出现了,却是如此的滑稽,且不带任何善意,她抬头望向杨恩泽,从他的眼光中,也看到了同样的怜悯。
他们竟是相互可怜。
当晚,何雨默在自己小小的寝室内收拾衣物,杨淑人给予她的时间很短,顺应着她的婚期,三天后,雨默便要与杨恩泽一同出席婚礼,她甚至还有没一件像样的礼服,头发也因为太长,而无法挽成像电视剧中那样端庄温婉的发髻,雨默忽然对即将要踏入的那个世界感到恐慌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