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家松不知道苏新荷究竟有什么妖魔法术——他当真去买了一注彩票。
苏新荷批评过的那双鞋,他再没穿过一回;她称赞过的那件衬衫,他拼了命地穿。他戒了午休,为的是占个称心的位置;学院里要上交什么表格,他先替她弄好。他常愿意给她打个电话,即便她总是说些七零八碎的琐事;他也愿意经常同她吃饭,将她不爱吃的、吃不完的统统接收着。
路家松更加勤勉地看书,以应对她时常的发问;他的晚课放下了许多,因为眼帘里老是印出个她的幻影。见的时候,他总希望时间能够停滞;不见的时候,他又常无意识地发笑。她活泼的神气,笑盈盈的眼梢,都令他百看不厌——他要收回刚开学的时候对她的那一点成见,路家松不得不承认她是一个可爱得不得了的姑娘。
第二学年伊始,苏新荷因为英语程度好,申请到一个第二学期赴瑞士交流学习的机会。路家松的养静用功也有了长进,他在三叔的指导下断绝五日五谷,这天可以正式出关了。
下课之后,路家松和苏新荷找了一家小饭馆吃抄手。路家松前去等餐,留下笔记本和书本让她看管。苏新荷随便找了个位子等候,信手翻翻他的书。书里面哗啦地抖落出一片纸,她捡起来一看,是一张彩票。苏新荷留意了一下日期,是暑假前买的。
她一下子回忆起她曾说过一句兴之所至的话,在一个有很好月亮的晚上。
路家松是很爱护她的,无数琐事已经证明了的。他们能够在一起吗?苏新荷觉得她是不会反对的,因为路家松幽默又和善,对她更是有一番好心。她不介意他学佛修道,为的是看出他不愿意只做纯的学术;她也不介意他正在陪伴着谁,为的是她相信爱的感觉自会做出公允的裁断。况且他又是有十分的妇人之仁的——如果他要同那位廖姓的小姐冷淡下来,再禀明双方父母事情的原委,之后还要收拾自己的身心,这终究需要不短的时间,不少的牺牲。可是中间究竟需要磨多久呢?久也没关系,苏新荷觉得她是等得起的,她尚且只有23岁——等到来年夏天她从国外学习回来,他应该就能够处理好一切了。
如果他们真的正式在一起了,别人一定会在背后猜议她的。鉴于路家松平日里忠厚老实的刻板印象,料想不会有人对他横加指摘——说她横刀夺爱或者是品行不端吗?
她和路家松会有美好的未来吗?苏新荷踟蹰着。她有两个最亲密的姐妹,一个嫁给了芝加哥大学的数学博士,一个正在同银行家的儿子交往——三人中间她从来是最好的,无论是学业还是样貌,可是论姻缘却是她落到了最后,她有些替自己惋惜。爱上一个寒士,什么高级车啊,名牌包啊,带露台的房子啊,横竖是很遥远的事了;不过她对路家松还是有信心,等他考上博士,做了学者,日后定会是一位有为中年——大器都是晚成的。如若家里面看不出他的潜力呢?单看路家松的出身和人生规划,就足以让心气高傲的母亲激烈反对一万遍。路家松已经29岁了,等他们有朝一日一同回家的时候,他估计已经三十出头了,而立之年还在校园里念书的男人,还有哪个姑娘会稀罕呢?如果真的到了母亲死活不许的那一天,又当如何呢?苏新荷的思绪忽而飘到东,忽而飘到西,眉毛微拧,就那么呆坐着。
路家松端着一碗的抄手过来,发现新做好的盐煎鸡翅卖相不错,便又为苏新荷叫了一份。走近了见苏新荷正注视着一小片纸发呆,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把抄手和一对鸡翅放在她面前,递给她筷子和勺子,说,“有点烫,慢点啊。”
她回过神来,满面春风的说声谢谢叔叔,然后便转而去研究那一对鸡翅了。那双生动的大眼睛盯着面前的鸡翅看了好一会,抬头一本正经地问道,“你觉得这两个鸡翅哪个大一点?我吃那个大的,小的留给你。”
路家松被逗乐了,说,“知道你爱吃鸡翅,这些都是你的,不够了再点。我还不太想吃油腻的,吃多了肚胀。”
“那你今天该吃点什么?”苏新荷也抿着嘴笑,“把我的汤分点给你怎么样?”
“一点点就够。”
苏新荷取了一只空碗,舀了两个汤匙的分量,之后又在筷笼里拣选出一枚最干净的汤匙,放进他的碗里,说,“也就是你,换作别人要蹭我碗里的汤,我还不答应呢。”
“为什么别人不能喝我就能?”他微微笑着,略略带些调侃。
“因为……”她像是被问住了,含糊地说,“因为你是叔叔呗。”
路家松看了她一会儿,有心又无心的。她有的时候聪明伶俐,有的时候又看上去若无其事——如果苏新荷叫叔叔的时候面前有一面镜子,她就能知道人的眼睛是藏不住秘密的。
人能同时喜欢上两个人吗?苏新荷说过不能。从前他不晓得,可是现在他觉出她是对的,因为他在廖云娜那里用的感情已经是很勉强了;廖家他改作半个月登一回,也是很消极地应付——路家松憧憬着他能够排除万难,同苏新荷大大方方地在一起。他在脑海里勾勒着一个仪式,等到苏新荷游学回来,他要召集全班的同学为她接风,在推杯换盏的空当,郑重地携起她的手,在旁人的错愕和苏新荷的羞怯中宣布他们的爱情。
他甚至于想到要把苏新荷带回家去——父亲一定会喜欢才貌双全的她的。
单是看了苏新荷一眼,路家松便像是有了无量的勇气。他热血,自信,有冒险精神;他主张挑战权威,他试图摆脱良心上的谴责。沾着点潇洒的书记同志的光,路家松又把丢了许久的意气找补了回来,他的想法天马行空,他做事不过脑子;他随心所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闭关多久就多久,他的手机能一连关上好几天。他觉得自己大不相同了——路家松真是有点喜欢改良过的自己。
吃完饭后,苏新荷和路家松慢慢地朝宿舍方向走。走了不远,路家松接了一个电话。本来他们是并肩走的,路家松讲着讲着越走越慢,简直像是在后退了。苏新荷暗想他应该是有什么不方便的事,示意他了一下便很懂事地自己走了。继而碰到了叶凡宁——她的打扮还是一贯的隆重,只是看起来十分疲惫,睫毛膏脱了,妆也淡了,好不容易才遮严的粉刺露出一片白色的尖儿。
“嘛去了?”苏新荷问。
“相亲去了,”叶凡宁没精打采地说,“里头的人乌泱乌泱的,把我闷得要命!人多也就算了,怪人还特别多,我一个都没相上。”
“你不然在咱班里挑挑得了,出去多累腾啊!入场费加起来也不少钱呢。”苏新荷半认真半玩笑地建议,“其实我觉得随缘大师还可以,虽说比你小两岁,但是心理上还是挺成熟的。”
“别提了,咱班男生我一个也瞧不上。要是非得从这六个中选一个,那就张晨骏吧,他那人还行,模样也凑合。松叔看着也挺实在,不过我还是喜欢有点事业心的男生。”
“难道他没有事业心吗?”苏新荷很惊异她竟会这么看。
“小姑娘,你知道没有户口的人在北京得有多操心吗,买车要排号,房价居高不下,生养儿女又是一大难关,松嫂是本地人,替他省了多少事啊,岳母家有住处,回头再买辆车——他大可以安心读书,用不着那么吃苦。假如都像松叔这样的,要什么事业心?只要有了房子,一个月就是挣个几千也足够两个人生活了。”
“我觉得松叔挺努力的,以后说不定还是个后起之秀呢。”苏新荷听罢觉得不太满意,辩白道。
“他在我们班算是好的,放到更大的范围呢?比他年轻的又有学问的一抓一大把呢。松叔三十岁了,不会傻到看不透这一点,那说明什么呢?说明他是没有什么野心的,而即便如此还是愿意跟着松叔的,八成是真的喜欢他骨子里带的那点清静无为——说得好听点是无为,说得直白点不就是平庸么。这种一眼就能看到底儿的生活,有些人能够乐在其中,我这种粗人是过不了,你这样金枝玉叶,更过不了。”
苏新荷轻轻咬了咬嘴唇,她还是不能同意,“我受得了,要我我就选松叔。”她扁扁嘴,尚且含着点怒气。
叶凡宁轻哼了一声,摇摇头,只当她是小姑娘天真的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