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吃的什么,他也说不上来。只是记得好像是有馒头和稀饭的。
怎么从廖家走出来的他也无需记得,因为相似的场景就发生在约摸两个月前。
路家松知道自己不太好。他手头常紧,而且不能挣钱;他不追名逐利,也没有做官经商的志气。他的脾气很软,软到不愿伤了任何人的心;有时候又很硬,硬到拼命争个是非对错。他的口才很好,教授们都称赞他是块教书的材料;有时候嘴巴很笨拙,连他究竟在研究些什么事,他都解释不清楚。他缓缓朝着车站走去,灯明人静,有人就着月色在街边的小石桌上打牌。他抬腕看看手表,所幸还赶得上末班车。
手机响了,是苏新荷。“干嘛呢。”她问道。
他振作了一下,说,“在等车,准备回学校。”
“你上次说带我去看放风筝的人,我觉得他今天好像来了。我出来找点吃的,见一长串五颜六色的小彩灯跟鱼骨头似的挂在云上。你快回来我俩赶快去看,不然不知道哪辈子才能见一回呢。”
行,他无声地笑一笑,快到了我给你打电话,你到站台那等我。
“叔叔!”她眼睛那么尖,一眼就在人堆里找到他,“喏,解解渴。”苏新荷揣着两瓶啤酒,递给他一瓶。
路家松先帮她打开,之后才打开自己的。他抿了一口说,“你吃了吗?”
“我当然吃过了,刚才电话里都不说了么。”她努努嘴,“我们直接去看那风筝吧,估计走到那酒刚刚好能喝完。”
他点点头。
“头顶这样的风筝,我还是头回见。上回打桥上过看见了,还以为是UFO呢。她喝了一点笑着说,我在西安的时候,一到晚上钟楼前面的广场总会有放风筝的人。他们放的风筝很高级,是那种把许多小风筝连起来的巨长无比的风筝,很多游人都会立在那仰着头看。我也停在那看,总觉得风筝线割破那人的手。”
他笑笑。
她喝口酒,又开启了一个话题说,“咱班这几个男孩子,心眼儿就针尖儿那么大。林正乾对我视而不见吧,我已经习惯了,他那么个人;现在孙长卿看见我就跟空气似的,随缘大师干脆躲着我走——我都没地儿说理去!”
“还有你知道吗,”她又想起了一件趣事,“今天我上自习的时候教室里的冷气特别足,当时屋里还有另外一个男生,我很贤惠地过去告诉他我要把冷气温度调高一点点,可不可以,谁知道他不可理喻地拒绝了我,居然还让我再找一个教室。真想揍他。”
“我还有一件壮举,”她兴奋地又说,“我的论文导师给了我82分,可是我算了一下平均分,要多一分才可以拿到奖学金。于是我又硬着头皮去找他,说我学习有多认真,写一篇论文有多不容易,软磨硬泡二十分钟,他终于肯在‘2’下面添上一笔,我导师出了名的不通人情啊!把我高兴坏了。”
“哎你能别再穿这双球鞋了吗,都旧的不成样子了。”
她一直往下说,话题已经发散到很远的地方。她欢快,自然与无忧无虑。她总有说不完的闲话,讲不完的热闹事——她的嘴永远不闲着。
他又凑巧很爱听。
过了天桥就能瞧见那条运河,肮脏、凝滞,一截硕大无比的管道夜以继日地朝河里排污,所幸尚未散发什么恶臭。这条河曾经也风光过,很久很久之前,可惜现在风光不再。河的两岸是绿地和茂密的垂柳,据说零点过后常有命案发生。
“他们说经常有人朝这条河里抛尸,”她半信半疑地说,“还有想不开的到这里寻死。清淤人每天清早都会来收拾漂上来的尸体。”
“你信么?”他问。
“有点。凡宁姐说前面的公厕刚刚死了人,就那个,”她拿手一指,“半夜里一家三口无缘无故地被灭口了!之后那间厕所一直锁着,说是墙上喷溅的血污很不易清理。”她边说边抱了抱胳膊,朝他凑了凑,怪害怕的样子。
“那我们是不是绕着走,以免冤魂来找我们诉苦?”他故意逗她,看她反应。
“我们就说冤有头债有主,事情绝不是我们干的,”她灵活地回答。“不过,”她问道,“你觉得人有灵魂吗?”
见风筝已经收了,他们随便找一个石凳坐下。
“有,”他说。
“你怎么知道?”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种猜测。”他笑了笑,微咳了一下,说,“据说人往生的那一刻会变轻,有人说失掉的那一点是灵魂的重量。”
“真的假的?”她瞪大了眼睛。
“这你得去问那些经常接触死人的人,”他笑着看她,“你我都有一个身体,现在说话的,坐着的,将啤酒喝干的,就是我们的身体;同样的,你我都有一个灵魂,再严谨一点来说,‘我有一个灵魂’就像是说‘我有一辆车’,‘我有一个包’,实际上我们与灵魂的关系是‘我就是灵魂’——这不是我说的,是乔治·葛吉夫说的,他是灵修大师。多数人的灵魂都在沉睡,因此许多高僧大德呼吁觉醒,意思就是应当由灵魂而不是肉身做我们的主宰。
“如果我们的灵魂苏醒了,能够觉悟到前世吗?”苏新荷把酒瓶搁在地上,她的酒已经空了。
“好像有科学家在从事这方面的实验,说是深度催眠的情况下可以同被试者的灵魂对话。科学家问他们前世的事情,有的人说这辈子是来报恩的,有的人说这辈子是来报仇的。”
“林黛玉的前世是一株绛珠草,贾宝玉的前身神瑛侍者每日以甘露浇灌,因此她下一世轮回成人以全部的眼泪来还他。你觉得她是来报仇的,还是来报恩的?”似乎是晚睡和酒精的双重作用,她问着,一脸困倦。
“来报恩的,她给了他爱情。”
她打了个哈欠,眼睛红红的。说,“我不同意,她是来报仇的。她设法叫他爱上他,却又将他狠狠地掷弃,令他着了魔,死了心,一辈子都不得安生。若是真的爱他,就该陪着他。一定是神瑛侍者的水浇多了——一看你就不是爱花之人,水浇的太多根是会烂的,根烂了,花也就败了。我说的对不对?”
“相爱不一定要在一起,”他扶着石凳的边缘,抬头看着高悬的明月和远处的一点金光,“不过你说得对,我哪有书记那么深刻?”他嘴角带着笑,问道,“你觉得我的前世会是什么?”
“你又修道,又学佛的——这么贪生怕死,不是和尚就是道士。”她多打了一个哈欠,揉了揉眼睛。“那我该是什么呢?你也猜猜。”
“我十几岁的时候在村子里捡到一只受伤小猫,我抱回家为它包扎,喂它些食物,它康复的很快。妹妹管它叫小笼包。小笼包谁都不理,就跟我亲,我伏案学习的时候,它在一旁盘个圈;我若要出门散步,它就喵喵地跟着。每次我从学校回到家,打开院门最先迎接我、跳到我怀里的定是小笼包。估计你的前世也是个怪有意思的猫,不然我们也不会这么臭味相投。是不是?”
她没有作声。
“今天我有一些不好过,书记同志。”他呆呆地望着那些生在河对岸的烟柳,以及黑色河水上的那团薄雾,说,“我修行,但我并不厌世;我无为,但也不愿只为锅碗瓢盆而活。我若不是还有点抱负,就不会离开家到这里——我也舍不得武汉。如果我以后能够做了学者,那是心想事成,如果求什么什么不得,我就踏踏实实去找份工作。可是到底以后会做什么,还需要时间检验不是?有时候觉得年轻真好,就像你,二十出头,没人管束,也不用为什么人效劳,睡上一觉什么烦恼都忘得干干净净,每一天都像是新的。”
见还是没人响应,他转头望她。她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倚着他的肩,那么轻,比落在肩头的蝴蝶还要轻;月光笼罩着她莲花瓣似的侧脸,夏风吹着,有股香甜的气息。他拿手在她的鼻子上极轻微地探测一下,她的鼻头是冰凉的。路家松小心翼翼地从包里抽出一件备用的衬衫,还带着热气的,铺在她的短裙上;他扶着点她的肩,很快地几秒钟,他又将手轻轻地放下——他不能坏了规矩。
已经是夜里三点钟,灯影,花香,猫叫,狗吠,车马声——他的心跳的很快,但他设法稳住呼吸;他的手很冰,但是脸发烫。路家松伸手在苏新荷下巴颏下面做了个小碗,十分小心地,他默想如果她睡成小鸡啄米的样,好歹也有东西接着。他保持这种姿势安然不动,一声不出。胳膊麻的仿佛不是自己的,他也忍着。
他明知道自己可以把她叫醒。他也可以找个女生过来,让她们结伴回去;他甚至可以让她在这儿等着,快步出去拦一辆计程车,即便是只有一站地,他也省了许多力气——就像是之前无数次地安排烂醉的女同事那样。
可这次他不愿这样费神。他愿意就这么坐着,看月朗星稀,听虫鸣鸟叫,真要有什么歹人敢靠近她,他就用眼神把他们逼走。
不知过了多久,苏新荷的身体稍微动了动。就像是半醒半睡时候的呓语,她徐徐地问,“如果你买彩票中了头奖,你会怎么花?”
“不知道。”
“你会娶我吗?”她直起身,俏皮地望着他,翠眉红妆,眼睛如同宝石似的,光影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