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死了。他死以后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变了味儿。
胡湖在告别演出的第二天打来电话,问我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说没怎么回事,咱们仨都喝多了,还磕了好多药,演出结束后咱们先去了麒麟家,后来我把你送回去,自己也回家了。他听完迟疑了片刻,极其警觉地问:“昨晚麒麟什么情况?”
我手里攥着电话愣了一下,故作平静地道:“不知道。我昨晚也飞了。”
胡湖叹了口气,像是犹豫了好久才说道:“我告诉你一个消息:麒麟死了。我现在在他家。你赶快过来一趟。”此话一出,我脑海中顿时充满了疑问,但还是先故作惊异状,“什么?”
胡湖为什么会在麒麟家?昨晚麒麟家只有我们三个,我拖着胡湖离开的时候明明撞上了门,他是怎么进去的?他叫我过去一趟做什么?
“你先过来咱们再详说吧。有好多事情必须马上处理。”说完便挂掉了电话。我听着电话另一头的忙音,左思右想,还是决定过去一趟。
一个小时后,我赶到了麒麟家。敲了敲门,胡湖从门里探出头来,对我摆了一个“嘘”的手势,让我赶紧进来,随后又东张西望,见没人发现,才轻轻关上了门。我走进客厅,顿时闻到一股恶心的气味,刚要用手捂住鼻子,就看见了麒麟横在地上的尸体。他平躺在地板上,面部覆满了呕吐物,一支针头深深地扎在胳膊上。——他是被自己的呕吐物噎死的。
我不禁一阵反胃,弯下腰,干呕起来。胡湖拍拍我的后背,望着麒麟的尸体,摇了摇头。我一边咳嗽一边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胡湖犹豫了片刻,“我有他家的钥匙。”
“啊?”我脑子飞快地转动着,指了指麒麟的尸体,试探性地问道:“他家人知道吗?”
胡湖摇摇头,“从我认识他就没见过他有什么家人,也从没听他提起过。”
“什么?”我突然想起胡湖第一次带我来到这里时的情形,不禁疑窦丛生,“那你带我第一次来他家的时候,给咱们开门的是什么人?他家的保姆么?”
胡湖满脸好奇地望着我,仿佛觉得不可思议,“我带你第一次来他家的时候?那是麒麟给开的门啊,你忘了?他家哪有什么保姆啊,你来过这么多次见过他家有保姆吗?”
“不对,我明明记得第一次来他家的时候是一个女人给咱们开的门,等咱们进来之后她就走了。麒麟是后来从卧室里出来的啊。”
胡湖神色间流露出一丝鄙夷,面带讥讽地说:“高歌,你不会从那时候就飞叶子了吧?”
我看着他,怒由心生,却无从说起。——现在想来那个女人确实很奇怪,而且后来我再也没有在麒麟家见过她。那女人到底是谁呢。
“且不说这个,我总觉得你对麒麟的死好像并不是那么惊讶。”
我心头一震,转头看向他。胡湖紧盯着我,目光如刀锋般锐利,如同要从我脸上剜出什么真相。我不敢直视他的双眼,于是望着地上麒麟的尸体,故作镇静地说:“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应该清楚。高歌,你昨晚真的飞大了么?我记得麒麟胳膊上这剂药是你我离开以前扎的吧?在那之后还能把我送回家就说明你还没到神志不清的地步吧?”
我躲避着他如鹰一般的视线,心里忽然蹿出一丝畏惧。
“高歌,我真该对你刮目相看。你跟他到底是有什么样的血海深仇,他到底怎么得罪你了?你竟然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你是有多恨他啊?”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激动,想为自己辩解,话里却早已没了底气,“事情不是你说的那样。”
胡湖突然怒吼道:“那你告诉我是什么样!”他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我看见他的眼神像野兽一样,脖颈血管僵硬,狠狠地揍了我一拳,“为什么!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就因为那次采访他骂了谢蔷?你又不是不知道麒麟犯毒瘾的时候就是个混蛋,你犯得着跟个来毒瘾的人较劲吗?”他指着麒麟,语气里竟带着一丝哭腔,“你看看他,你看看他!你就没有一丝懊悔吗?先是乐队解散,然后又……高歌你告诉我你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我看见他手背上因愤怒而暴起的幽蓝色血管;我看见他血红的眼睛,看见他眼角滑落的泪滴;我看见他瞳孔里的我,像一只雏鸡。
我跟麒麟的决裂并不是因为那次采访。尽管后来我淡忘了那件事,表面上也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可裂痕始终无法抹掉。麒麟是个极聪明的人,他瞧得出我的心思,于是有一天打电话约我喝酒,说想找我聊聊。我问他有几个人,他说只有我们俩,我当时就明白了,于是也没多说什么,应了两声就挂掉了电话。
那天的酒喝得格外轻松,两人好像都把昔日的隔阂甩在了脑后。可能是酒精的作用,觥筹交错间,我们聊得很开心,笑得也很大声。麒麟举起酒杯,笑着问我:“兄弟,那次的事你都忘了吧?”我酒劲上涌,摆摆手,往嘴里扔了粒花生米,“早就忘干净了。”
麒麟笑了笑,把酒递到嘴边,看着我,忽然又轻轻放下,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叹了口气说:“兄弟,我对不住你。”我斜睨着他,哼了两声,举起酒杯一口灌下去,冷嘲热讽地说道:“其实我知道,你呀——就是什么都不在乎。我说得没错吧?”
他像是苦笑了两声,继而又哈哈大笑起来,连挑大拇指说:“知我者高歌也。”
酒到酣时,我掏出早就卷好的麻秆,准备今晚一飞冲天。谁知刚要点燃,麒麟就阻止了我。他瞟了瞟四周,低声偷笑着说:“今天就别来这个了。一会儿直奔我家,我给你来点好东西。”说罢,朝空中打了个响指,唤服务员过来结账。
路上我们聊了聊这一年多的演出,聊了聊圈里不争气的同行和那些可笑的摇滚老炮。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麒麟愤青的本性使然,他似乎格外瞧不起国内九十年代声名鹊起的那帮摇滚老炮,说中国摇滚乐需要他们的时候一个个都像缩头乌龟一样躲在家里吃白饭,声称是隐退了、不玩了,可这两年国内摇滚乐氛围好了,市场大了,几个老不死的又跑出来瞎得瑟,拿不出新作就吃老本,用以前的东西糊弄人,纯属圈钱来了。
我坐在他旁边,望着车窗外无奈地摇了摇头,听他笑骂道:“竟然还弄个摇滚狗熊演唱会,真不知道害臊。就那个号称……号称中国第一个重金属乐队的那个……他妈的,自己写的歌如今自己都唱不上去,还出来瞎躁。不知道老年人就该天天吃盖中盖做广播体操么?上台的时候腰不酸腿不疼浑身上下不抽筋么?还重金属……是脑白金吧?还有那个号称中国新民谣的那个……嗓子真不赖!哼哼,我就纳闷了,这些年是不是每天都坚持喝妇炎洁啊?能长经验值加技能点是怎么着?就不能有那么一点点摇滚精神吗?”
我听得肚子直疼,眼泪都笑了出来。过了半天,忽然想起了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半天才说道:“我认识你可有一年多了。有俩问题一直想问你,今天正赶上有机会。”麒麟大手一挥,“今儿我高兴,兄弟你问吧!只要是不关于我的家世,我都告诉你!”
我假装咳嗽两声,伸出手指比划着问道:“第一,你真名到底叫什么?第二,你说你是个艺术家、诗人和摇滚乐手我都能理解,植物学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麒麟听罢长笑不止。我很奇怪,问他这有什么可笑的。麒麟摇摇头,还是忍不住笑着说:“第一个问题我一会儿到家告诉你;第二个问题嘛,那是胡湖瞎扯的,你还当真了?我浑身上下哪点像个植物学家了?”
我思虑了片刻,摇摇头说:“不对,胡湖从不信口开河。你快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麒麟仍旧笑着,“好吧好吧,你先别着急,一会儿回去告诉你。”
转眼到了他家,麒麟让我先在客厅坐会儿,他上楼去拿点东西,马上回来。我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还不到两分钟,就听脚步声响,麒麟大摇大摆地走下来,手里拿着好些东西,我仔细一看,其中有两支针管。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些东西,有点像婴儿的爽身粉。我近距离地看了看,感到好奇而又陌生。想到它们不久就要冲进我的身体,在我的血液里欢歌起舞,我不禁打了个冷颤。麒麟把那些东西递给我,开始悉数为我讲解。他讲得很慢,但是很细心,直到确认我完全明白了,才开始下一个步骤,最后他说:“这玩意直接走静脉,上来的很快,你要留神。完事之后躺下一定要侧卧,要是平躺的话说不定会被呛死。”我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他,点了点头。他笑了笑,“等这劲儿过去了我就回答你的问题。我们开始吧。”
“等等,”我看着那些东西迟疑了片刻,“我想再喝口酒。”麒麟拍拍我的肩膀,“没问题,兄弟。那边有酒柜,随便拿。”说着竟开始准备起来。我有点紧张,想一鼓作气把自己灌醉,于是走到玻璃酒柜前上下打量。就在这时,酒柜里的一样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是一条黄铜色的项链,吊坠处是一块心形的照片盒,工艺精美,复古感十足……跟我曾经送给谢蔷的那条一模一样。
我浑身僵硬,如遭雷劈,缓缓伸出手,颤抖着翻开酒柜的玻璃门,取出那条项链,抱着最后一丝欺骗自己的希望回过头来,一字一句地问麒麟:“这条项链你从哪里买的?”
然而他抬起头的一瞬间,我就从那眼神里读懂了所有的真相。
我笨拙地翻开心形照片盒的盒盖,曾经亲手写给谢蔷的话如今又映入眼帘,瞬间,我感觉胸口像是被人急速地捅上了一刀,鲜血如决堤般喷涌而出,疼得我不能动弹,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麒麟冲上来扶住我解释道:“兄弟你听我说,我……”
“听你说什么?”我直直地瞪着他,浑身的血液都灼烧起来,“听你说一面跟我称兄道弟一面又跟她打得火热是么?你管这也叫摇滚精神吗?我问你,你他妈管这也叫摇滚精神吗?!你真的是什么都不在乎对吧。”
“高歌,是我对不住你。”他站在我面前,显得沮丧而又无辜。
“你没对不住我,你对不住的是你自己。”我看着他,沉默了好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到觉得血流干了,胸腔里空空荡荡,连心跳声也无法察觉,我才终于感到呼吸又顺畅起来,仿佛一切都清零了。顿时叹了口气,苦笑两声,“就当我瞎了眼了,散了吧。”然后松手把项链扔在地上,头也不回地走了。麒麟在背后大声叫我,可我好像根本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