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到了,这是我最爱的节日,因为这天河口要滚龙灯。土著流寓,少妇好女,游冶纨绔,流氓地痞,士农工商,老弱病残,凡一城好事之徒,无不倾巢而动。街上多的是虎头灯,麒麟灯,蜈蚣灯,鲤鱼灯,莲花灯,大头和尚灯,竹篾扎的骨架,再蒙上各种颜色的纱,映得满城流彩,通街魔幻,让人想跳起来,笑起来,用力地呼吸这夜色。
诸多彩灯里,比较出众的是蚌灯和船灯,一个艳妆丽服的女子扮作蚌精,身上背着蚌壳,腰间系着一盏小灯,蚌壳一开一阖,灯就忽明忽暗。船灯则是一只竹篾彩纱箍起的小船,船头站着一个老艄公,船尾站着一个美小姐,中间的船篷处燃着灯,艄公手里一把漆红大桨,脚步浮荡,闲闲挥桨,小姐粉面蝉鬓,眼目惯会流笑,口角向来波俏,迈着戏台步,娉娉袅袅,弱柳扶风般走来,望之使人神夺。
最寒俭的是一种草龙灯,秸秆扎成,分几截插在小棍上,制作之粗糙,已经到了让人心酸的程度,要极富想象力和同情心才能承认那是龙,穷孩子拿着它上人家里讨钱去,念上几句吉祥话:“龙灯归屋,打开爆竹,爆竹打得响,挣个万万两”,主人家就赏五角一块给他们。
终于,扎着马步摇头摆尾的龙灯慢慢滚过来了,街上迅速形成围堵的局面。一只龙灯队伍有七八个舞弄的,三四个敲锣打鼓的,还有一个主持人在前面走着,负责扮丑耍宝吹牛皮。龙灯的滚法分两种,一种是比速度,旁的不管,只凭膂力,把龙灯舞得旋风一般,不见人影,不见棍影,不见灯影,只见一条赤身锦彩大龙,披遍体毫光,呼啸翻腾前进。一种是比花样,比光怪百出,一个龙被他舞得高低起伏如心电图,左摇右甩如蛇行水,一时弓如弹簧,一时绷如吉他,一时蜷伏爪牙,包藏祸心,一时腰腹肥滿,首尾匀停,极富节奏感。有时候两条龙相遇,还有精彩的斗舞可看。
四周看的人并不闲着,手里早预备了炮仗,有那心煞的便点了向龙灯队的脚下乱抛,舞龙人的裤脚每年总归保不住。另外还有那放一百二十发焰火给大伙儿助兴的,点了啄木鸟往天上扔炸死一个算一个的,拿自家的灯作武器和人对打的,人群里推挤别人玩人浪的,走丢了小孩找小孩的,踩掉了鞋找鞋的,呼爷号娘,寻亲唤友,加上锣鼓吹打,人嘶犬吠,一时间如沸如撼,如魇如呓,如聋如哑,乱得不知怎么说好。
人们忙着看灯,看龙,踮脚尖,挤人缝,对自己身边倒少留意,街上肩摩趾错,男女杂沓,顿时成了小偷的福地,******者的天堂。河口的流氓显然对颜石和郭荣抱有极大的热情,前赴后继地向我们涌来,手上咸猪层出,裆下妖魔毕露,我和王建州左截右挡,忙个不停,饶是这样,场面太过鼎沸,免不了有分神的时候,郭荣还搀一人胳膊走了半天,过后发现不是我,惊呼一声作鸟兽散,回来怒捶我怪我害她染了男人臭气。
河口滚龙灯的风俗明代就有了,解放前都是由土豪劣绅出钱,请几队人马滚龙灯给全城人看,解放后找不到这样的冤大头了,便由林业局、工商局、县剧团等几个大单位组织给大家看。
“人太多了,我们到河边去吧。”颜石说,我们拨开面目可疑的男子,穿越人群,向信江河走去。来到寂静的河边,再看远处的笙箫聒地,车马雷殷,恍若另一个世界。河边微风如酒,水波如绫,月亮正大正圆,我们丢下手里的灯笼,坐在地上聊天,王建州远远地在一边吸烟,郭荣招手叫他拿香烟来,他留下火柴和一包大重九,又走开了。
我们聊了几句,大家都累了,郭荣伏在我腿上养神,颜石靠过来,在我的肩窝蹭来蹭去,似在选择一个最平贴的角度,然后把头放在我肩上。河滩上是大片大片的沙地,幼细嫩黄,十年后,我舅舅雇了人,开着大机器,把这里的河沙全挖光了,他挣了人生第一桶金,然后河边只剩下泥巴。
这里真安静,这样真好,要老是这样就好了,河水乌亮乌亮的,月亮白胖白胖的,郭荣总是长发,颜石总是短发,她们一靠近我,我就能闻到她们头发上的香味,而我竟和她们一样,眼有光,心有窍,呼吸有快慢,心思有短长。将来我死了,也像她们一样,化成了灰,不,她们必定化成了花草,那我就是她们根下的泥。我这么胡思乱想着,不知过了多久。我口里轻轻哼着一个旋律,哼了半天不知道是什么歌,直到颜石和着我唱起来,我才醒过神来,我听见她唱道:“假如流水能回头,请你带我走,假如流水能接受,不再烦忧,有人羡慕你,自由自在地流,我愿变作你,到处任意游啊游……”
唱了一会儿,郭荣也加入进来,我们唱完了,王建州在远处鼓掌。
“王建州怎么不过来。”我说。
“管他作甚。”郭荣说。
颜石笑道,“秃鹫都喜欢待在远地方。”
“什么?”我问。
“他是一只盘旋的秃鹫,等着打扫战场的。”
“什么意思?”我没明白。
“小****!将来还不知是哪只秃鹫掠了你去。”郭荣扑过来打颜石,颜石往我身后直躲,我身上倒挨了几下,我双手箍住郭荣不让她动,颜石乘机上来拧她的脸,郭荣叫道,“好啊,反了你们了,周景,你再抱住我,我啐你一脸。”浪漫的气氛一扫而光,三个人扭打成一团。
“别闹了,看有人放灯下来了。”王建州跑来解开我们。
果然,有人在上游放灯,无数的莲花灯,桔子灯,纱灯,竹笼灯,从河上游漂来,浩浩溶溶,烹星煮斗,把一条河水装点得宛若鲛绡宝带。“大才子,疑是银河落九天讲的就是这个吧。”郭荣笑道。
“要我说,日暮水漂花出城最微妙简切,在情在景,你反省一下吧。”我说。
“胡说,这会儿夜都深了,还算傍晚吗,明明是给‘星沉海底当窗见’配的画儿。”颜石笑道。
“这么好的画儿,要是有点酒喝就太美了。”我说。
“我去买,要啤酒白酒?”王建州说。
“别去!时候不早了,我们再看一会儿就得回去,天冷,仔细着了凉,下回你妈不让我们带你出来玩了。”郭荣道。
“好啊,就他有妈管着,我难道是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颜石道。
“死人,就知道挑人话里的毛病,我跟你说,你也不用你妈管,周景就愿意管你,你倒是愿意不愿意呢?”
“哼,他自己淘气还不够呢,能管着别人?”
“怎么又把球踢我这儿来了,我可什么都没说。”
……
夜深了,我们一行人顶着凡·高式的星空,慢慢往回走。王建州在前面走,黑暗中传来他清越的口哨,颜石挽着郭荣,郭荣挽着我,我们一语不发,沉醉在某种小布尔乔亚的情调里,郭荣照例把我的胳膊抱在怀里走路,每次她这么做,我都想起火柴烧猪头这道名菜,郭荣的乳房是火柴,我是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