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结束,新学期开始,我的噩梦开始。
班上来了一个新同学,李继宏,我一看,认识,这是我小学同学,色若锈铁,狮鼻牛眼,配上满脸的青春痘,给人菜色很丰盛的感觉。能半中间插到我们班来,这人要么成绩很好,要么关系很硬,成绩好的学生别的班级也不会放,原因多半是后者。很快,李继宏的表现证实了我的推测。
李继宏坐最后一排,正在向同桌展示他崭新的回力鞋,我过去跟他打招呼:“嘿,还记得我吗?”
“周扒皮,你也在这儿啊!”李继宏兴奋地叫我。
我眼前一黑。
没错,我在小学被人叫了三年的周扒皮,起因是三年级学的那篇课文《半夜鸡叫》,希望这篇又假又烂、完全经不起逻辑推敲的低智力虚构类作品已经从教科书上撤下来了,还地主清白的同时,解无数周姓学生于倒悬,也算功德一件。
小学生给人取外号是根本不讲理的。姓周的男生必是周扒皮,如果班上不幸没有姓周的,姓邹的也行,姓李的跑不了叫李铁拐,谁管他脚上是否真有残疾,姓蒋的必是蒋光头,即便苦主头上清荣峻茂、草长莺飞,那也是蒋光头,你不同意都不行,他们整天追着你喊,跟逼良为娼似的。
陈山在小学被叫“陈麻子”,因为他脸上有雀斑,这个我可以接受,到底也算就事论事。管胖子叫猪八戒,没问题,但是一个身材适中的男的也被叫猪八戒,就因为他姓朱,我真接受不了,I MEAN,COME ON,这是哪国的道理?又不见你们管姓孙的叫齐天大圣,你们只管姓孙的叫孙子。
应晖在小学长期被叫“应****”,只因为他面若傅粉,唇若施朱,手背上的皮肤比女孩莹白,映出的静脉血管比海水紫蓝。我观察过,这竟是个普遍的现象,每个班级至少有一个男的被叫“****”,要不就是“寡妇”,这样的男的通常肤白,俊俏,我怀疑每个班级都举办过一次选美比赛,挑出那个气调清妙体格风骚的男童,授予他这一称号。贾宝玉秦钟柳湘莲,潘安仁卫玠夏侯玄,这些人胆敢到我的时代来读书,掷果盈车、连璧接茵想也不要想,必被人追在屁股后头大喊****。
进入中学后,我换了一批新同学,没人再叫我周扒皮,总算守得云开,洗脱前尘,有两个小学同学和我一起升上江小玲的班,陈山,“陈麻子”,应晖,“应****”,加上我,“周扒皮”。我们三个心照不宣地达成了默契,要挥别过去,重新做人,让该死的绰号从此消失在我们的生命里。
李继宏继续热情地跟我聊,“扒皮,你混得怎么样,这班里谁是老大,不是你吧,我看见陈山麻子也在这儿,这厮脸上麻子一点没少,哈哈,等放学了我请你们吃东西,班里女的真多,比男的多,好多漂亮的,太好了!”说得好像我们班是个婚介所,他随时准备从中分一杯羹似的。
我低声跟他说,“别叫我周扒皮。”
“什么?”他说。
我重复了一遍话。
“那我该叫你什么呀,扒皮。”李继宏笑道。
“你要想不起我叫什么,别他妈叫我!”我说。
教室里的人都看我们。颜石回头看我们。张巍走过来,眼睛盯着李继宏问,“怎么了?”
“我们是老同学,认识的。”李继宏冲张巍笑。
“我没问你。”张巍说。
“没事没事,不让叫就不叫,我不叫了,我请你们吃东西。”李继宏摆手说。
我向应晖招手,“应晖,你记得李继宏吧,来见见我们老同学。”
“李铁拐啊,记得,记得。”应晖过来摸李继宏头,摸了一手头油,往李继宏身上擦。
“你们嚷嚷什么呢?”陈山凑过来问。
“他管我叫周扒皮,说你脸上麻子一点没少,还是那个陈麻子,我让他注意点。”我说。
“你顽皮哦,初来乍到,得罪了地头蛇没有好下场哦。”陈山来回扒拉李继宏的脑袋。
“操,你要敢乱叫我,我弄死你!”应晖压低了嗓子说。
我们几个人把李继宏围了起来,李继宏在圈子里连连拱手,转着脸冲我们媚笑。
放学后,李继宏要请我们吃油饼,我们立刻答应了,我们来到校门口,看见油饼摊前有人打架,旁边已经聚了一圈人,我们义不容辞地找了一个视角开阔的位置观看。
“不要拦,让他砸!”卖油饼的女人哭叫道,那女的是个独眼龙,黝黑,干瘦,从我进中学起就在这里卖油饼。
“你怕老子不敢,老子翻了你的破摊子!”少年冲上来要踢油锅,一个男人把他拦腰抱住,两人在街中间纠缠。
“吃我的油饼不给钱,一个油饼三角钱,他也要白吃!”女人向旁边的人哭诉,隔壁卖烧饼的胖女人劝他,“小哥别闹了,我们做个小本生意也不易,经不起白吃的。”
少年推开男人,在地下捡了半块砖头,问卖烧饼的胖女人,“胖**有你什么事,你啰唆什么?”
“我不说了,我不说。”胖女人连连摆手。
天快黑了,少年扬起脸来,我才看清楚他,他生得竟很清秀,只是脸上有股邪气,事实上,这让他更好看了。
男人连忙捉住少年拿砖头的手,劝他:“算了,她一个女的,你跟她计较什么呢。”
男人开口说话,我才认出他是我们的生理卫生老师,张福生。我大惊。我看张巍,张巍说你不知道啊,卖油饼的是张福生的老婆。我大惊。
“滚你妈的,起开!”少年叫道。
“不是,你跟一个婆娘有什么好计较的呢,你一个男子汉,跟个女的计较什么呢?”张福生笑道。
少年一拳擂在张福生的胸口,张福生踉跄了几步才站稳,少年指着张福生说,“你他妈再拦我看看!”
“不是,好男不跟女斗,她一个女的,懂什么呢,就是有什么做得不到的,你跟她计较干嘛。”看来张福生只会说这句话,这是他的尊严的底线。
“别打人!我不要你的钱了,不要了,你走吧。”卖油饼的女人哭着说。
“我让你认得我是谁,瞎**,再不识相,下次有你好看!”少年扔下砖头,扬长而去。
女人仍在抽泣,张福生低着头安慰她,围观的人渐渐散去,刚发生的事只是校园生活的一个小插曲。张福生的年纪,可以做那少年的爸爸了,他的处境让我不寒而栗。
我怕张福生看见我们,溜着街边快走,李继宏很兴奋,跑了起来,追上那个吃霸王餐的长得像吴奇隆的少年,少年停住跟他说话,一会儿他招手让我们过去。
“来来来,这是我哥哥,高中部的老大,打遍全校无敌手。这是我同学,周扒皮,陈麻子,应****,都是我们班的地头蛇。”李继宏说。
我们三个笑了笑,张巍扭头看别处。
“没人难为你吧,要有人欺负你,报我的名字,我剁了他。”少年看一眼我们,慢慢地说。
“没有,谁他妈敢啊!”李继宏说。
“那就好,没事上我家玩去,好久没见舅舅了,他也不爱搭理我。”少年说。
“我爸连我都没时间管,他忙,嘿嘿。”李继宏说。
“你们玩吧。”少年往另一个方向走去,背影消失在巷子里。
“以后谁敢欺负你们尽管告诉我,我叫我哥收拾他。”李继宏说。
“那我们要管你叫老大了。”陈山说。
“哈哈,别这么说,大家兄弟嘛!”李继宏慈爱地笑道。
“别谦虚,你这么有背景,做我们老大也当得起了。”陈山笑道。
“哈哈,麻子,我告诉你,这个学校全是我哥罩着的,别说学生,老师校长也不敢正眼看他,周扒皮,你也看见了,他刚才多威风,这还是他一个人,平时出入他都是带着好几个兄弟手下的,谁不怕他?”李继宏说。
我突然觉得全身的血都往上涌,头发里灌满了风,我叉开五指,望李继宏的心口只一掌,把他推得倒撞在一棵歪脖子树上。
“你妈**!”李继宏要反扑,陈山应晖张巍七手八脚把他钳住。张巍说,“你他妈老实点,你现在是在我们班,有个哥哥了不起啊,操,小流氓假装黑社会,他敢动我们一根毛,我爸拎着枪去找你们,不怕你就试试看。放开他,我看他敢还手不敢。”
陈山应晖松开箍住李继宏的手,张巍一巴掌打在他头上,李继宏呆立当场,“还手吗你?”张巍又是一巴掌过去,“你怕什么。我们单挑。就我们俩。”张巍说一句话给李继宏一巴掌,李继宏低头看自己脚尖,显然已经完全丧失了拼搏的意志。
次日上学,李继宏的哥哥也没来找我们,过了几日,我看见李继宏殷勤地向丁超王轶敬香烟,和他们同出同入,大概他认为我们班上存在着几股错综复杂的势力,需要拉拢一派打击一派,这人以后可以从政。
又过了一阵,班上开始有人叫我周扒皮,陈山和应晖也遇到了同样的麻烦,这种事你反应越激烈大家越兴奋,越要撩拨你,你要是没啥反应大家认为你接受了,以后更叫得心安理得,简直是无解的困境,我意识到不能因为这个跟所有人翻脸,也不能用给所有人取外号的方式回敬他们,那样只会变得和他们一样幼稚,看来,只好背负着创痛继续活着,以及找机会再把李继宏揍一顿。
李继宏的另一个特点是明火执仗地喜欢女同学,喜欢和女同学混一块儿,他长得难看,女同学们很抗拒他,但他凭着热情高,脸皮厚,屡败屡战,怎么给冷脸子都不着急,不泄气,终于感动了众多女孩子,接受了他是一瘩甩不脱的鼻涕水这个现实,允许他不请自来地出现在她们周围,参与她们的谈话,甚至跟她们玩一些女孩子的游戏,比如踢毽子,李继宏就负责捡毽子,跳绳,李继宏就负责甩绳子,打羽毛球,李继宏就负责计分,由于别的男同学不敢与女同学过于亲近,那样势必遭到众人嘲笑,造成李继宏完全处于没有竞争的状态,于是就常常看见他一个人,穿梭在一群女学生当中,以薛蟠的体貌,扮演贾宝玉的角色,被莺声燕语所包围,幸福得手舞足蹈,脸上每一粒青春痘都散发着光芒。老实说,我挺欣赏李继宏这一点,我们心里也想对女同学大献殷勤,但是真正要付诸行动,我们又怯场,又怕别人笑自己混在脂粉阵里,没有男人骨气——很奇怪,也不知道这个观念从哪儿来的,以至发展到书桌上要和女同学划一道三八线以示清白。事实上,如果不是在郭荣家见着颜石,我恐怕永远不敢向颜石表达好感,事实上,即使私下里与颜石无话不谈,在学校我仍装作和她关系普通平淡,事实上,我就是一个怂包,跟坦然面对青春期欲火的李继宏比起来,我们其他人都是怂包。
期中考试快到了,陈山过来跟我商量,“昨天李继宏跟我说好话呢,想让我考试时给他抄,这傻**,我们什么时候揍他吧,安排个时间,大家活动活动筋骨,最好蒙着头揍,比较有娱乐性。”
“那你回掉他了?”我说。
“是啊。”
“你赶紧跟他说,就说你答题慢,顾不过来,让他来找我,我给他抄。”我说。
没一会儿,李继宏奔了过来,“周景,你肯帮忙啊,你太好了!”
“给你抄没问题,我要收钱的。”我开门见山。
“多少钱?”
“五块,考试前给。”
“行。”李继宏一口答应。
期中考试,我收了钱,递了小纸条,李继宏顺利抄完,老师没发现,求仁得仁,一切圆满。
第二天,许范行的语文课,试卷下来,我是最高分,94。
许范行按照惯例讲解一遍正确答案,分析一遍我的作文,讲完后他让李继宏把他的试卷拿上来,李继宏红头涨脸地把卷子交了上去。
许范行展开李继宏的试卷,说,“这次考试,李继宏同学得了16分,基本上把能错的题都错了,包括怎么蒙都可能蒙对的判断题,他也很小心地避开了正确答案,新同学有点不适应,可以理解,不过,有意思的是,李继宏在做诗词填空的时候,很明显是在玩了,比如这个,劝君更进一壶酒,他下句写,与尔同销万古愁。”
“还有这个,商女不知亡国恨,万水千山总是情。”
“夜深忽梦少年事,惟梦闲人不梦君。”
“我未成名君未嫁,他生未卜此生休。”
“有点奇怪是不是,李同学的诗词基础似乎是不错的,那么,为什么要这样答,他的态度是什么,我想请李继宏回答一下。”
“我不知道,我都是抄周景的!”李继宏站起来大声说,场下哗然。
“你抄我的还考16分,谁信啊。”我说。
“你害我,做了不敢认,没种!”李继宏怒指我。
“是真的吗?”许范行问我。
我想了想,说,“是的。”
“你们两个,下课后跟我到办公室去。”许范行说。
许范行把我们带到教师办公室,江小玲一通勃然大怒,处理的结果,是我和李继宏写深刻检讨,我的语文课代表撤销,李继宏给班里扫一个月地。
在教师办公室写检讨的时候,李继宏还凑过来抄我的检讨,他说你钱都收了,好歹这回让我抄一抄。
一周后,江小玲开班会,红着眼眶讲话,“昨天,校长转告我,上面有领导批评我做事不公平,对学生没有一视同仁,犯同样的错误,成绩好的学生撤销班干部就可以,成绩落后的学生就要罚体力劳动,要请我改进一下,我说对不起,我不会改进,我就是个势利眼,优生差生在我眼里就是不一样的,领导别怪我,也怪不着我,分数第一本来就是你们对我的要求,噢,现在又来打我的板子,我受不起这个!我倒是想一视同仁,我想因材施教啊,有这个条件吗,我因材施教,学生素质上去了分数没上去,领导答应吗?”
“我知道三班的同学背地里没少议论我,我宠着成绩好的学生,给差生冷脸子看,今天我就把这个事说透了,你们到我这儿来,做我的学生,只要我还是班主任,我不管你的爸爸当什么官,家里有没有钱,人好不好看,性格讨不讨厌,不要说别人,就周景的性格还要多讨厌,给他三分酱油就能做出十分颜色来的人,没有关系,我不管这些,我只看一个,分数,分数是我对你们的全部要求,你说我不公平,我觉得我很公平,为什么,我这个数学题你解出来就得分,解不出来就零分,全凭脑瓜子,你糊弄不过去的,而且,你今天考第五十名,你努力一下,下个学期考前十名,你不就可以到前三排来坐了吗,你再用功点,你考前五名,你想当什么班干部不就可以挑了吗?那么以后你犯了错,你也不用罚扫地了,是不是,大家机会均等,各自努力,有什么不公平?”
“其实,我怪我自己,还是不够势利眼,要是我真的坚持分数,以你李继宏的成绩,根本就进不来我的班,更别说发生作弊的事,所以我确实要检讨一下,以后再有领导的孩子到我们班来加塞儿,我死活要顶回去,我宁可不当这个班主任!”
班会过后,同学们热情高涨,把李继宏围得密不透风,嘁嘁喳喳问他爸爸是谁,李继宏竟露出娇羞的表情,像个守身如玉的处女死活不肯松口,之后,李继宏乖乖地扫了一个月地。
陈山做了语文课代表,我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从此沦为布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