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的下午,我在颜石的房间喝茶,一杯龙井放在地板上,袅绕芬芳,我坐在龙井旁边,颜石坐在我旁边。
颜石在我耳边喘气。我提醒自己,这是颜石,在我耳边,一吸,一吐,一吸。吸进我的右耳垂下方圆5CM内的所有事物,呵出长柄水仙盛放在我的脸。我眼阖口闭屏声静气,把底下手枪消音,把脑中时间关掉,把我的心想象成一幅北宋山水,当中落英缤纷,芳草鲜美,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时间不在,时间眉眼深缝,浓睡似酒,慢镜头接管了一切,一切都缓慢,深远,细长。
颜石说,“说话呀。”
“我不爱说话,说话多累啊,我见过有些大人因为怕冷场,不停地说废话、客套话、无聊的话,结果竟赢得了健谈的名声,我操。我没梦见过神人,我手擎彩笔是为了写信给你,我锦心绣口是因为你在看我。我是男孔雀奋力开屏,因为女孔雀窈窕经过。我是口吐尖新句,为惊意中人。让你坐在我对面,像现在这样轻轻轻的笑,凝视我的眼里你的倒影,我就神人上身,彩笔在手,鼓舌如簧,对穿枯肠,我就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真会说不要钱的漂亮话!我记得几个月前撞见的那个男的怎么不是这样的。那个奄奄一息、束手就擒的小羊羔,我该怎么形容呢,见我佯羞频照影?不对,总之你的那点脏心思彻底暴露了,我想假装看不见都不行,那个脸红得跟火烧云似的。”
“我记得我表现挺镇定的啊,不说舌绽莲花吧,也是初战告捷,我还一直称许自己临危不乱呢。”
“台词上没露马脚,但是脸红,出汗,说话吸气,像缺氧,像空城计,像平原人士上高海拔,像刚跑完百米。”
“那我长期仰慕你啊,有什么出奇,暗恋你的青春痘男孩如过江之鲫,肩摩踵接,张袂成荫,挥汗成雨,少我一个不疏,多我一个不挤。可是现在你的脸只对着我的脸吹气,你的眼睛只焊住我的眼睛,你说的话只和我说的话在空气中彼此镶嵌,拧成不可开交的麻花。我看这多少也说明点问题。”
“我想知道,别的班级的语文课代表,都像你这么聊天吗?”
“不可能,别的班级课代表是学校里张三老师李四老师的学生,我的语文课老师是我的外公甘子节,是我的舅舅甘秉旺,打我会在地上爬起,我就上他们的语文课,想不上都不行。我看动画片《葫芦兄弟》,明白我是第七个葫芦娃,被蝎精爸爸和蛇妖妈妈用黑黝黝的汁液浸泡长大,不过电视里用的是毒汁,我的外公舅舅用的是墨汁。还有,我也只有对你才这么聊天,对别人我开不了这个口,也不想伤这个脑筋。”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并未想到将会一语成谶,成年的岁月里,我果然再没有跟别的女孩这样聊过天,后来我对女孩的谈话风格粗糙、直接、流氓、有效,追求短平快的逗贫同时又不至于累着自己,以最省脑子的方式完成从饭桌到床的距离,不像对颜石,那时候我想的是用我的柔情把她裹成密密的茧。
“还有,你忘了,我已经不是我们班的语文课代表了,陈山才是。”我说。
“这一句我怎么听着嘴里泛酸啊?”
“不是妒忌,是沧桑。李贺说的,千年更变如走马。麻姑说的,接侍以来,看见东海三次淤为桑田,蓬莱的水也浅了一半。狄龙说的,阿SIR,我不做大哥已经很多年了。你把我的情绪往这个方向理解比较恰当。”
“除了自我膨胀,你还有别的办法表达自己吗?我看陈山确实比你可爱,人家每天刷牙,不像你,一张嘴口气熏天,冲人几个跟头。你哪儿是当课代表,全班人都看出来了——你恨不得许老师下台,让你上去讲。捱到今天才把你废了,许老师真有修养——再不废该有民愤了。每堂课都有你接下茬,说反话,当场发难,振振有词,变本加厉,无法无天,就显出你懂,你不出风头就生存不下去。同学集体讨厌你,我都不敢暴露我和你还有交情,整天跟地下党似的。”
“也不是所有人都烦我吧,我看每回都少不了人架台起哄,有爱看戏的。那回许范行教我们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记得他怎么说的吗——这一千古绝唱是人民教师奉献精神的生动写照——生给摁成了教师队伍的座右铭,全国的语文老师教到这两句都这么说,你说他们怎么那么好意思,没见过这么爱给自己脸上贴金的。还有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多硬朗的嘲讽诗,到课本上成了朴素的唯物史观。刘禹锡还有两句发悲声的,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这要搬到课本上恐怕又得是积极向上的革命乐观主义。”
“所以你就当场拔地而起了?替古人剪恶除奸?把自己当荆轲了?自己明白怎么回事得了,你着得上这个急吗。算了,你是不是跑题了,接着说原来的。”
“我是真受不了他们,什么都是反封建,连描写歌妓伤春、美人迟暮的词,也表达了对封建社会中被侮辱、被损害的女子的同情。农民起义都是可歌可泣的,哪怕杀人无算呢,诗人不得志都是昏君权臣迫害的——会做诗的一定会做官吗?整天叫嚣要灭了少数民族的一定是爱国者,谁胆敢主和谁就该浸猪笼,宠妃当然是祸水,宦官必得是走狗,统治阶级非要腐朽堕落不可,道光皇帝的龙袍上打着补丁,又说人家故作姿态,愚弄民众,皇帝还没法做人了?反正,我自要是明白就不装傻逼,这是我的性格,让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原来我们说什么来着?”
“我的手好看吗?”颜石伸出手来。
“你倚在长长的栏杆上,就是阑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给你一柄绢扇,就是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你不用再问了,我的审美标准是在你这里完成、获得大圆满的,三年前我就会背诵一个女人的出场: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指若削葱根,口如含朱丹。但我脑中就是出不来这个女人的画面,见到你我才觉得省心了,饰物衣裳都是现成的——古装电视剧里有,放到你身上就是。”
人都是慢慢成熟的,比如审美观的形成,小时候认为美丽的人,长大了一看,简直为了当时的昏聩而羞愧,我小时候常常被大饼子脸姑娘所欺骗,把头发垂在两边,把脸遮了三分之一,我就觉得人家长得和公主没两样。我还偷偷喜欢过一个同学,她笑起来眼睛像彩虹一样地弯,但是天庭极饱满,我是说南极老寿星的那种饱满。后来我看旧黄的班级合照,当年不起眼的矮姑娘,或者手长脚大的假小子,审美观成熟了一看,那才是真正的大美人。
不过,小时候人美是真的美,拼的完全是父母基因,如今时尚杂志发达,人靠衣装,长得不合适的人,套上合适的衣裳,也看得过去了,彩妆造型发达,皮肤如石榴剖开的,打了粉底后也成了玉人一个,眼耷无神的,涂上眼影刷过睫毛,也是波斯猫一只了,美容整形业发达,张翠山可以整成张柏芝,林则徐可以整成林青霞。感谢杂志医院化妆品集团,这些时尚产业搭救了多少丑姑娘啊。
不过,颜石的美我没看错,不光我,全年级全校的同学都没看错,今天给颜石一件低胸红裙,一个外国手袋,她照样能在广告牌上葳蕤生光。
不过,现代人的审美是为西方左右的,所以,我总觉得中国姑娘再漂亮,也比不过外国姑娘,多年后我找了一个英文流利的女朋友,我去她家吃饭,家里还来了一个瑞典姑娘做客,雪肤金发,眉如远山,眼如深潭,坐在我对面葳蕤生光,记得当时绝望倾盆而下,如瀑布反复把我冲刷,一想到这辈子我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和这样的姑娘谈恋爱,我就心如刀绞,中国古书里所有为了一面之缘的美女而罹患相思病的书生都成了我的难友。
“你也别得了便宜卖乖,许范行对你太好了,你不是课代表,发本子收作业给许范行抱讲义的还是你,被许叫到办公室单独谈话的还是你,语文考试第一名还是你,回回作文被拿来评议的还是你。李心声看见许范行就嚷嚷,周景,你爸爸来了。隔壁班老师没看见你就叫唤,唷,许老师,这阵子你的得意门生怎么没来训话啊,搞得我们都少了个休闲节目看——我在办公室亲耳听见的。‘周景太狂妄了,三班的各位同学阿,有目共睹,人神共愤,那么我们把这次他的作文拿出来说说,写得好的地方我们参照,不对的地方我们批判,三班争取出一个比周景更厉害的同学,灭掉这家伙的嚣张气焰,阿’——这样的话,全班同学亲耳听见的,许范行每回批评你都是在表演欣赏你这件事,我们同学已经被你们俩爱的方式淘炼出来了,肉麻惯了,已经不倒胃口了。”颜石说。
“我在路上看见一个人戴着蛤蟆镜,穿着喇叭裤,很神气啊,踌躇满志的样子,我把他写到作文里去了。结果许范行说我在讽刺人家,表扬我小小年纪,就懂得刻画坏人,了解讽刺的艺术,让一个流氓的嘴脸,在我笔下活灵活现地表现出来。我真冤。”
“我看了那篇作文,也觉得你是在讽刺人家,有问题吗语文天才?”颜石怯生生地问我。
“你对,我就是在骂这家伙,你不提我还忘了。”我毫不犹豫地表示了赞同,如果有需要,我愿意出卖我的父母来表达对颜石的赞同。
“这回期中考,物理的题出得难,全班就陈山和林伟峰上了九十分,你考了89分,郑震就训你,哪题哪题不该错啦,错了让我很失望啦,许范行看见了,护犊之心按捺不住,说,89分不是跟九十差不多吗?郑震摇头晃脑的——颜石站起来扮演郑老师陶醉状——不说行吗,他的水平应该错两个小题,考到九十五左右才对。哎唷两个老流氓在那儿比着宠你,他们的人生还有别的重要的事可干的吗,真不要脸。你太讨厌了,讨厌不足以形容你,我回去翻翻字典,有比讨厌更严重的词没有,对了,恶心!”
“……”
“你饿不饿,我饿了,我们出去吃点东西吧?”颜石说。
“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
“灯盏粿。”
“那我们就去吃灯盏粿。”
“太好了,我没钱,是你请吧。”
“是我请,穷光蛋。”
“那我要告诉你现在我就开始分泌唾液了你不介意吧?”
“呸!”
“那你这算是在约会我吗?我们的关系是不是发展得太快了,我有点怕,我其实是个蛮保守的人,我想我们还是应该多给彼此一点空间……”
“你闭嘴!”
河口最好吃的灯盏粿在狮江路上,罗胖子饭馆,我和颜石穿过半座城池去光顾罗胖子的生意,店里人少,我坐在长条凳子上使劲扭动。
“好好坐着,你扭来扭去的干什么?”颜石问我。
“我在挣扎,我要是放开肚子,能吃四笼,但我又想留给你一个斯文的印象,那就只能吃一笼,我是要斯文还是做我自己的本色,是让你满意还是让胃口满意,我很两难。”
“我希望你斯文一点。”
“算了,斯文是给别人看的,肚子饿自己受苦,你给我来四笼吧。”我下了决心。
“老板,来四笼灯盏粿!”
“你自己不用吃了?”
“……吃完三笼再给你要不行吗饭桶。”
“行行,我为人很随和的。”
我是河口人,河口小吃灯盏粿的味道镌刻在我的基因里。关于什么什么镌刻在基因里——这种话不能随便说,就像入党、艳照门、把前妻的名字刺在皮肤上,是个不可逆过程。所以,灯盏粿的味道镌刻在我的基因里,这话的意思是:将来我一不小心有了小孩,小孩落北京户口在北京长大,北京的学校和街头给了他一口滑不留手的京腔和一个吃卤煮白肉的胃,我想要个女孩他不是他也是个心高气傲神经过敏的人,我们俩缺省状态就是对着干互相嫌弃怎么使劲也亲不起来,小孩喉结凸起后告别祖国上美利坚见识民主自由和白肤妹妹顺手把自己铸造为专业人士,有一天硅谷蒙血光之灾纳斯达克尸骸相枕藉,他人到中年家财泥牛入海内心疑窦丛生突然想起看我,于是划过天际大半个球降落在上海机场,坐六个小时火车再换一小时汽车再换三轮车再徒步攀到我的坟前,他举出一屉灯盏粿,说死鬼老爸我没来过河口听不懂河口话更没吃过河口的东西可是认得这个味,我被人拉着在河口街上走,突然感到口干舌燥,食指剧震如响尾蛇示警,车一停这个味一飘过来我就知道是它,全身骤然过电脑图蓦地泛起前世彼岸种种图像,我循着味儿要了一屉,打开来云蒸雾沛,夹起一块黄白相间,送入口中阵阵醍醐,那个滋味,像重逢,像找回拼图的一角,像十年生死两茫茫小轩窗正梳妆,像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像我们之间多少故事你不提我不提一见面什么都回来了。死鬼老爸这一屉我敬你,我已然忘记我来看你为了什么,为什么我从没来过河口却像离开了多少世,我是桃花源人遇见渔夫心中泛起阔别五百年的亲愁。老爸我来之前已经哭过一道了,你希望我这辈子不需要为生存费太大劲,希望我这辈子来过河口,尝过河口的食物。看来下半辈子我还得费点劲,看来我认得,我的孩子也能认得这个滋味,爸你知道吗她们是一对姐妹,有卷曲的头发深陷的眼窝厚嘴唇肤色白皙只会讲外国话,有一天她们来河口探你,会突然口干舌燥食指剧震,闻到一阵似曾相识的异香,想起你交代我我交代她们的一句话。
我说灯盏粿的味道镌刻在我的基因里,这话大概就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