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少年唯有欢乐(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43043400000024

第24章 龃龉

第二天星期天,我去找颜石,走到河口一小的家属楼下,看见颜石在二楼向我招手,我赶忙上去。

“禽兽,不出风头你会死啊,我哪天要见见你爸妈,看看哗众取宠是不是你们家的基因,还好意思笑,不是我反应的快,这会儿不知道闯下什么祸来了。”颜石的手指头点到我脑门上。

“报告了江小玲我也不怕,没人知道是我写的。”我笑道。

“就你灵,别人都是傻的,查不出来。”颜石把门关上。

“沈毓芳是谁?”

“我小学同学。”

“那你是写给我还是写给她的?”颜石立起两只眼睛看我。

“写给你。”

颜石不说话,不看我。

“只是借她的名字一用,没别的意思。”我说。颜石没反应。

“总不能把你的名字写到黑板上吧,算我显摆错了,我没控制住,一瓶水不响半瓶水晃荡,我重写一个,单给你看,好不好?”我说。颜石还我以沉默。

“你要是不明白我,我才是错看了你,我为你粉碎了也不算什么,就怕白用了心,有冤无处诉。”我说。

颜石望望我,又扭过头去,说,“那你也不该写到班里去,被查出来可怎么办?吓死人了,我匆匆看了一遍,都没敢看仔细。那些字张牙舞爪地往人眼里闯,好像在当众脱我衣裳,你这下流胚。”

“冒犯到你了?你不喜欢?”

“我不知道,满墙血盆大口,要腾起来吃人似的,你就是个兴师动众好大喜功的人,把自己涂得千红万艳地出场,一有机会就表演热情高涨,其实,你写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你写的。”

“写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我写的——为什么我听了这话,心里甜丝丝的。”我笑道。

“我哪有你会说甜话儿,你这张嘴,将来还不知道要骗走多少姑娘,我知道,你现在就是在我这傻姑娘身上练手,有事没事,拿我解闷儿。”

“那我写得到底好不好?”

“谁敢不叫好,不怕被你一口吞了?”颜石笑道,“老虎不吃人,形象难看。原稿拿来了吗,我审审你这大毒草。”

“姐姐钧鉴。”我双手呈上稿纸。

颜石把稿纸拿在手里看,边看边骂道,“流氓,色胚!”骂了又笑,颜石的笑和颜石的叹息一样,值得封装在瓶子里,贴价售卖。

慢慢看了一遍,颜石把稿纸放在书桌上,低着头,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星眼微饧,香腮带赤,秀色分明,夺人呼吸。我看见她眼里一泓闪动的湖水,似要将我淹没。

我把视线拧向别处,没有用,别处也是颜石。

我的肌肤骨骼心肝肺腑都暴露在颜石的眼底,我小鹿乱撞,对之惭且惊。此时应该有人开始说话,此时应该有人果断打破满室胶结的沉默,否则就会出现一对小儿女抱在一起互相爱抚的局面。

“笃笃笃”,有人敲门,屋里的狗男女吓了一跳。

“妈,我和同学说话呢!”颜石说。

“是什么样的同学,让我见见。”门外的声音说。

我冲过去开门,郭荣倚在门框上笑。

“妈,你怎么回来了?”我说。

“儿啊,妈还不是太挂念你了。”郭荣一副侍儿扶起娇无力的模样走进来。

我去搀她,郭荣大叫,“别碰我!”

“怎么了?”

“我伤着了,弯腰就疼,身体前倾也疼,深呼吸也疼。”郭荣挨着床沿小心地坐下,恹恹地说。

颜石把一个枕头竖起来垫在郭荣胁下。

“我们校打排球邀请赛,我不是首席二传吗,正左接右挡,顾盼神飞,一个王八蛋搬把椅子就坐在场边,大概人上厕所去了,我一个飞身接球,落地摔在空椅子犄角上,疼死我了,我倒也没含糊,当场就哭给全校人看。医生说我是肌肉挫伤,开了药,让我好好养着,反正快放暑假了,反正我已经为校捐躯,干脆请病假提前回来了。”

“伤在哪儿,让我看看。”我挨着郭荣坐下,郭荣穿一件米白色圆领连衣裙,隔着轻薄的衣物,看见腰背间一大块明显的青紫,“好险,再往上一分,肋骨就断了,这倒霉学校都怎么组织的,姑婆知道要心疼死了。”

颜石指使我给郭荣脱鞋,“让她上床趴着,光养着不行,我这儿有麝香虎骨膏,贴上好得快,我给你拿去。”

颜石噔噔噔下楼,一会儿,举着一盒封面上画着虎头的膏药上来,进房间看见郭荣闭眼趴在床上,裙子背后的拉链已经解开,露出白色的胸罩吊带和光洁的背肌,我伸出一个手指头在淤青处涂唾沫,嘴里使劲向它吹气。

“你脏不脏啊,起开起开,色胚,你这算趁机揩油么。”颜石说。郭荣闭着眼笑。

“在一个格调低下的人眼里,看什么都是充满色情气氛的。”我说。

“我一直以为格调低下是你的长项来着,你那句话怎么说的,屎壳螂还嫌人不讲卫生。”颜石把一张药仔细贴在郭荣身上,再整理衣裙拉上拉链。

“三天换一张药,洗澡在换药时洗,要洗温水的。”颜石叮嘱郭荣。

“怎么办,说好放假去鹅湖看荷花,她这个样,还去不去得啊。”我说。

“没良心的,就惦记着玩。”郭荣赠我一白眼。

“你们哪个乖的,把桌上那张写满字的纸给我看,我早瞄见了。”郭荣说。

颜石愣了一下,把稿纸递给她。

“你们不要理我,我只消细细地娇喘一会儿,就好了的。”郭荣充满自信地说,同时侧身摆出个卧佛的姿势,兰花指拈着稿纸看。

我和颜石面面相觑,半晌接不了这话的下茬儿。

“啧啧,你还没忘了沈毓芳呢。”郭荣看完了说。

“这个人到底是谁?”颜石问。

“这是他的小学同学,著名的沈毓芳。”郭荣指我,“你这个意淫小王子。”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焉知道此刻我们一起玩儿,不是我一个人意淫出来的?”我说。

“看不出你竟是个佛教徒。”郭荣说。

“比如我和你们其实没有关系,有一天在街上打了个照面,回去后我梦见了你们,你们也梦见了我,我们在各自的梦里和对方过了一生,你说这是意淫还是现实,我们的想象并非无源之水,无根之木,说出了我们无法说出的,关于世界的真相,我这么讲在理吧。”

“河口有那么多美男子,偏偏拣到你这瘦猴来梦,那才叫鬼上身。”颜石说。

“这个沈毓芳,她家祖上是出过大人物的,她是沈复的后人。”郭荣说。

“沈复,写《浮生六记》的那个?”颜石说。

“没错,你居然不知道,你是不是河口人啊,她家这一脉是民国时迁到河口来的。她的诗词,古文,毛笔字,都是家传功底,我们周景的诗词古文算也懂得不少了,跟她比起来——你是怎么说的来着?”郭荣问我。

“我外公教育我是奔着培养欣赏能力去的,她家是奔着做出这种诗词文章,跟杜牧张岱一争高下去的。”我嘟囔道。

“这就是了,我们周景对她是五体投地,奉为童年时代的私人偶像,小孩学习又好,人又生得粉嫩,雪团儿似的,又惯说会道,能唱能跳,是三好学生,演讲冠军,少先队队长,各种活动负责献花的小学生代表,老师家长把她捧在手里怕脏了,含在口里怕化了,小孩儿被宠得,心气极高,任是谁也不在她眼里,同学都讨厌她,只有这个人着了魔似的,碧血丹心扮演沈毓芳的追星族,五次三番给人垫了踹窝儿也无怨无悔。他们沈家是河口数得上的书香门庭,河口一个沈家,一个宁家,一个柯家,一个蔡家,这几个名门在****时都备受摧残,蔡家就是他舅舅的生父蔡子松家,河口第一有钱人,这事要说就远了,宁家,就是你们班同学宁岙他家,宁岙的奶奶是解放前的律师,爷爷是地主,会画画,画的水墨兰花四乡八里都卖得出价钱,也是一屋子足金足赤的知识分子。”郭荣说得咳嗽起来,颜石赶紧递上茶水。

郭荣喝了口水,接着说,“这个沈毓芳,六年级都没读,直接跳级去一中的尖子班了,很奇怪,小孩儿进初中就读不上去了,成绩不好,老师对她也不冷不热,人就有点神经了,不肯上学,硬逼着她去学校就浑身生疼,脸蜡白,都喘不上气来,河口多大点的地方,什么事瞒得了人,沈家又是这里的世家,现在照着留洋女博士培养的掌上明珠出了问题,还不被人家打听个底儿掉,家里人没办法,把她送到联合医院治过一阵儿,大概没见什么效果,现在就在家待着,也不读书,也不出来见人,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半年前,我在街上碰见她,小心翼翼地走在他们一家人里头,从前看她的意态神气,仿佛在她身上栖着一只凤凰,光彩煊赫,不敢逼视,这回看见她,觉得凤凰飞走了,有点泯然众人的意思。”我说。

“哼,泯然众人怎么了,不突前,不掉后,走在人群里,不紧不慢,不矜不假,有什么不好?活得没架子,没包袱,难道就叫没出息?要我说,是你们渴望不凡的人太多了,滚边烫金的理想车载斗量,供大于求,已经淤出来了,可是真正不凡的人,从来是稀少的,所以就数你们容易闯祸,酿成各种不值钱的悲剧,有的人觉得自己来世上走一遭儿,就是为着惊天地泣鬼神的,普罗大众在他眼里全是跑龙套的,这种想法一点都不环保,都是不得志的家长教坏小孩,分不出好歹。”

“颜石,说得好,我怎么觉得你句句话都戳中某人的心事呢。”郭荣抿着嘴儿笑。

“别高抬我,我又写不出张岱杜牧的文章来,她是才女,你又以才子自居,你们正好一对儿,我瞎了眼凑什么热闹啊!”颜石说完要走,郭荣手快,一把扯住她,说,“好妹妹这是你家,你上哪儿去啊,要走让周景走,”郭荣呵我,“你,上我房里待着去!”

情势急转而下,我看看红了眼眶的颜石,泪水停在眼里,蓄势待发,我只好赶在她哭之前,走出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