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学,我跟颜石搭讪,试图向她阐述什么,没反应。热烈地献殷勤,抖肠搜肚编织精美的句子,视若无睹,听若未闻,全程当我透明。我心里空落落的,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我是撕开的拔丝地瓜,千丝万缕的消息都在她身上。
接下来几天是期末考,见招拆招,好歹应付过去了。这一周里,颜石没跟我说过半个字,一眼没瞧过我,世界在窗前轰然倒塌。
暑假第一天,我吃饭如剃刀在喉,饮水如饮炭,洗澡如满身污秽,吃过饭,洗过澡,出门奔赴颜石,如遭驱赶。来到她家楼下,看见颜石正从郭荣的房间里出来,下楼向她家的一侧走去,我连忙赶上前,赔笑道,“好姑娘,我有话跟你说。”颜石不说话,不看我,小心翼翼地画个半圆绕开我,好像我满身污秽。
我在楼梯当间痴了几秒,又快步追上她,把一个黑皮本子塞到她手里,“你从此再不理我,我不敢缠着你,请把这个拿去,本来就是写给你的,我留着没用。”
颜石瞥我一眼,收下东西,噔噔噔上楼去了。
我看见她消失在房间的门后,看见她拉上窗帘,彻底销声匿迹,看见四下无人,各家杜门闭户,只有我站在仿佛无影灯的大日头底下,等待审判。
我的脚领着我走路,来到小学的操场上,几个热不死的小孩在打乒乓球,我看了会儿,绕着操场走了两圈,汗出如浆,我抹抹脸,一手的水,什么也没改变,悲伤不是盐分,无法排出体外。
我的脚领着我走路,回到颜石的楼下,我逡巡良久,上了楼,房间的门虚掩着,推开门,看见颜石伏在书桌上沉睡,我摇摇她,可怜巴巴地说,“太热了,我要洗个脸。”
颜石抬起头来,我才看见她脸上的泪水,她站起来,拉着我到里间,在脸盆架前站好,去接了一盆清水,把她的蓝色提花毛巾浸湿,拧好,一手轻轻拢住我额上的头发,一手擦拭我的眉眼。我怔怔地望着她,脸上大概流露出宠物狗的表情,颜石一边给我擦脸,一边抽抽噎噎地道:“这算什么,借花献佛,一物两用,我沾了她的光,使动你写了一篇色情小说,真是天大的面子,我怎么这么傻,傻到家了。”说完伏在我肩上,剧烈地哭起来。
我想抱着她,刚从外头进来,一身油汗,又怕熏着她,说:“好妹妹,我再不敢了,我身上出了汗,看染脏了你,你别十天五天地不睬我,我干什么都没心思,什么时候看天都是黑的,你已经住进我心里了,再往外剔你成本太高,而且,你也不好受吧,白天假装冷静,夜里不知哭醒多少遍,何苦做这样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破坏安定团结的事呢?”
“你不贫难道会死?”颜石推开我,一边哭得像个花洒,一边又忍不住笑。她一笑,所有与她有关的形容词又回到她身上,满地霜华不见,一天露气都散,世界没有坍塌,世界安然无恙,我的灵魂无比激越,我的灵魂离地三丈,看见日丽云闲,山紫水明,绿肥红瘦,群莺乱飞。
“你臭死了。”颜石摇手扇鼻子,把脏毛巾放盆里狠投。
“是是是,我泥猪癞狗一只,汗臭熏天,污国害民,您多担待,我究竟不比您,金玉为质,冰雪为体,轻易不出汗,出汗也是长松下当有清风,那不叫汗,叫玉肌乍露,热香四流,鼻息体熏,无气不馥。”我心中一块大石落下,淫词谀句如万斛泉源,滔滔汩汩,不择地而出。
“找死!”颜石甩我一毛巾水。看得出来,她高兴坏了。
我脱去衬衫,换了一盆清水,擦干净身上的汗,穿上衣服走到外间,颜石正在翻我给她的黑皮本子,我挨着她坐下。
“都是写给我的?”颜石举着本子问我。
“没有你,我根本不会写什么诗。”我说。这个本子第一页上大言不惭写着标题——“给颜石的********”。
“你看完了吗?”
“看了一半。”
“最喜欢哪一首?”
“这首。”颜石指给我看:
《呼啸山庄》
不知道何时开始,但是开始
你在我身边,令我眼盲,再看不见人间
你离开我,我仍可视见你,感知你
天花板里,镶了你的影
你的头颅,自洗手池升起
一物一事,为何是你
我爱你的魂灵,亦进入你的身体
夫斯基也是你,早优生也是你
片片凋零的是你,层层腐殖的是你
一曲钢琴,一页手信都是你
你失去魂灵身体
一样令我认得你
我是你的魂灵,亦是你的身体
你的呐喊,撕裂我的肝胆
你的梦境,出现在我的梦境
你饮下的水,使我不再干渴
你吹起的风,是我的一口气
你不爱我,我也不会死
我会死去,在你死去的日子
我们的墓地,须合拢作一处
我们的骨骼,须交缠为一具
我们的灰烬,须流淌在一起
这样我才真正炼化了你
不疼痛,不欢喜,平静像生前的呼吸
死后的睡眠
这一页上留有清晰的泪痕,我想像颜石伏在这首诗上哭泣的样子,想得出了神。这个景象把我的心揉成纷披的草叶,婆娑的碎花,无限得意和感伤在空中流动。
“怎么了?”颜石摇摇我。
“没什么,我告诉你我最得意的是哪一首吧。”我翻到后面,指给她看:
《玫瑰》
关于玫瑰
我们不可歌唱,吟诵
也不能伸手
或用嘴唇品尝
除了旁敲侧击
从不同方向的暗示
我们再无办法
捕获和表达她
关于玫瑰
我们应该闭上眼睛
祈祷在弥留之际
再次看见她
被一个女人簇拥在洁白饱满的乳前
关于玫瑰
与我们的关系
从亚当第一次在园中发现她起
便是这样
“看不出来,好在哪儿呀?”颜石说。
“打个比方,这首诗是水边一只整理羽毛的鹭鸶,和它比起来,别的诗都显得大红大绿,大哭大笑,就像你读李商隐的诗,觉得华美无比,你再读王维的山水诗,又到了另一重境界。”
“哦。”颜石若有所思。
“不过,话是这么说,我也拿不准,因为,我是一直最喜欢李商隐的诗的,花烂映发,葳蕤生光,读来艳惊心魄,齿颊留香。我不明白,那些人还要吸鸦片抽大麻干什么,读几首李商隐,就够你飘飘然的了。”我说。
“李商隐有你这个天才做他的崇拜者,真是身价大涨,现在在坟里急得直遛圈儿,不知道怎么高兴好呢,我替他谢谢你。”颜石诚恳地说。
“崇拜?哼,搞搞清楚,我从不崇拜谁。你是人他也是人,也长一个脑袋,也活几十年,我犯了哪条啊我得崇拜他,换我生在他那个朝代,读他那些诗书,罢他那些官职,狎他那些女道士,未必我吟不出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时势造英雄,潮流推隽才,不信有多难。非要崇拜,我崇拜你,你代表老天最上乘的手艺,项羽说天亡我也,非战之罪,项羽不跟天斗,我也不跟天斗。”
“那不说崇拜,不说死人,活着的人里面有你看得上的吗?”
“有啊,王朔,古龙。我是弓手,他们是我的活靶子,我是刺客,他们是我的黑名单,早晚手刃为快。他们一取得进步就在原地踏步,写第一本书,武侠像活该干巴巴的武侠,言情像活该湿答答的言情,写到第三本,不一样了,开始反类型片了,好啊,举国振奋,可算掘出人才啦,写到第十三本,跟第三本还一个味儿,合着开发出了一个好的引擎,他们能赖在这上面出十年的续集外传资料篇,有劲吗,这几个货,等我射死他们,等我登场的时候,磨牙吮血,斩尽杀绝。”
我口齿清晰,声势浩大,唾沫星子喷了颜石一脸坑坑洼洼。
“景爷你该吃药了。”
“我还该行散了呢,我是三伏天的内华达州,我靴子里都是汽油,我腰上都是枪管,我炙手可热,我一千发子弹撕烂他们,他们不是爱面子吗,我把他们的脸留着不打,割下来下酒,叫我汉尼拔莱科特。我让他们看看,什么叫穷兵黩武,意气干云,什么叫林无静树,川无停流,什么叫排山压卵,牛刀试鸡,让全国的警察追在我冒烟的屁股后面,老子永远奔突在前,让全世界的机关枪打我脸上,把我打出一千个窟窿,****干戚以舞,粉身碎骨也溅你一身血污。”
我口若悬河,舌似利刃,唾沫星子喷了颜石一脸坑坑洼洼。
“真过瘾,真停不住嗬,我问一句,你的舌头是你的性器官吗?”颜石看着我,她的脸离我近得不能再近。
我怔了怔,一口朝颜石吻下去。一碰到嘴唇我的舌头便游出来,划破她脸上的伤口,抵住她的牙齿,疯狂敲打,摸索,撬动,颜石的表情像挨了一刀,看着我不容置疑的脸,迅速知道大势已去,垂了睫毛,垂了手臂,她变成一头受伤的麋鹿,我是衔着她的狮子。
颜石的唇齿无法形容,那就是吻一个干净的女孩的滋味,你在长江中下游,找一个吃枇杷和藕长大的,没有被烟草和海鲜污染过的女孩子,吻起来就是那种滋味。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的脸终于分开。
“我们认识多久了?”我说。
“两年。”
“两年了,我才吻到你。”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您别介意。”颜石笑道。
“没关系,以后注意点就行了,你放心,对于失足青年,党一向是给路走的。”我一边摩挲颜石的嫩手,一边语重心长地嘱咐道。
“你要点脸就这么难吗?”颜石把手抽离我的魔掌,没抽动。
“我害怕。”颜石说。
“为什么?”
“就是有种恐惧,不由自主地,好像是意识到我的一部分不再受我控制,将要被你操纵了,那种感觉不好,你又是个让人不放心的、喜欢欺负人的家伙,天晓得你会对我干出什么来,而且不受我控制的那部分越来越多,像病毒蔓延一样,要把我吞了,我觉得难透气,我不是要死了,我是要没了,被你吃掉了,一点一点变成你意志的产物。唉,将来你一定会利用这个来折磨我的。”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颜石谈论的仿佛是我尚未了解的事物。我们的手攥在一块儿,相对嘿然,时间在我们身上落了一层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