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段说不准的时光里,我们学校曾经存在过一堵低矮的老墙。那羸弱的墙体上粘满了许多不知名的、绿油油的植物,像是在纵横交错地遮掩着岁月划过的伤疤。
于很多人的眼中,老墙的整副体态都与我们社会主义新时期格格不入,早就应该被代表先进生产力的机器给分崩离析掉——然而老家伙却幸免于难,并且在咱们校长的批示下,稳稳妥妥地度过了一段晚年时光。而这一切,还得从党的正确领导以及政府的科学决策说起。
当其时我们的校长,那位留着致富发型的中年大叔,接到了上峰批下来的《关于创建文明城市及保护市内各中小学历史性建筑的文化建设指示》。早些时候我们的高中校园为了扩建来跟上时代的步伐,把那些阻碍社会经济效益和历史车轮前进的老建筑——诸如谢师亭、大礼堂、老图书馆什么的,都顺着时间轴的正方向,被陆陆续续地“三旧”改造了。这样一来,到了我读高中的时候,这所百年老校里面稍微有点儿历史价值的古迹,都经已给打成了浮云。
而为了响应上头的“创文”措施,咱们敬爱的秃头校长发动了一切力量,决心要寻觅出校区内可以挤得出那么些岁数来的文化痕迹。在作了一大堆无谓的挣扎后,校长终于欣喜若狂地在旮旯处发现了那堵略显疲惫的矮墙——那时候她正被硬生生地接在了周遭的铜墙铁壁上,立在亚热带的微风中瑟瑟发抖着。
这座墙壁,这座唯一跟校园年龄段相近的“古迹”的被发掘,让校长那颗为了应对“创文”指示而一直悬着的心终究放了下来,并且侧漏出不少的欣慰。据闻当时的情景是校长一边用手去摸着头发比手指还少的脑袋,一边做出了一个菊紧的决定——他说:“同志们,为了保护这好不容易才发现的文物,我们在今后的好长一段时间内啊,不仅不允许拆除这段处于衰竭期的老墙,还得加大力度去对其进行维护工作。这维护的第一步嘛,就是先拆卸掉老墙上端的玻璃碎片和监控摄像头。”
当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比倪匡笔下还要科幻的故事时,我的第一感觉是上有多扭曲的政策,下就有多残废的对策。这座老墙一直矗立在校园的西北角里,沉默良久,如今却被当成了咱们校长听上级说话的实物凭证。更重要的是,秃头校长那片为了让文物不受现代文明所奸污而劈掉闭路电视、摘除防盗钢条的良苦用心,令许多往前一直打着翻墙主意的蠢蠢的学生们都欲动了。
在我高一刚跨入这所市重点高中的时候,我用中指向天发誓我真的是一个品行尚算端正的学生。当初的我不沾烟酒,不干群架,不带管制刀具,不乱搞男女或者男男关系。总的来说,我那时候还算是一个好人。可惜到后来,我就成一条好汉了。
那大概是高一上学期中段的事情吧,我内心的一些犯罪因子开始教唆我去实践一下那个憋了好久的想要逃出校门去的念头。那时日我总会长期在校门周遭徘徊,守候着一个保安刚好背过身去又或是要为驶入驶出的车辆开门的机会,然后头也不回、一路狂奔地逃出生天去。当然,这是一个很幼儿园的逃学方法,成功出逃率不仅低而且往往还会被保安拉回来记名、教育。所以在那段颓并快活着的时光里,我听保安以及值日老师的教导甚至比听老师的文化课还要多。
碰巧有两次人品攒够了让我有幸绕出校门口去,我也只是到外面吃个中饭看个电影绕场一周似的就回校了。这一来说明我还没不良到哪个地步去,二来则说明逃出校园并不是我的什么犯罪策划,只不过是源自于心底的那丝对自由的憧憬与渴求罢了。
自打老墙被维护起来以后,吊诡地,保安科的兵力都远离了那里,转而征战到校园正门这边来了——这把我有且仅有的些许希望也无情地掐熄了。望着越来越多人驻守的学校大门口,我不禁长舒一口气来感叹道:名校的大门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
到了高一下学期,连最后一排生于八十年代的防盗钢筋终于被全然卸下后,疯狂的学生翻墙运动亦随之拉开了帷幕。
这里有必要交代清楚一些东西:老墙的后方是我们学校的体育馆,是早些时候由一个名叫曹海棉的海外华侨捐钱兴建的,因此特冠名为“海棉体育馆”。这座海绵体的建地之隐蔽、占地之广大使其每天皆不自觉地充当着帮凶的角色,掩护着一批又一批祖国的花朵们龌龊地翻墙溜出校外去。
又过了一些时日,“翻过矮墙逃学去”这句话俨然成了一句鼓舞人心的革命口号,并且被拧成了一股强而有力的风气,如同******一样不可遏止地沁透着我们每一道青筋,每一条血管,每一个器官。
起初我是相当反对这种并不光明正大的翻墙行径的,并极力劝阻我身边干这事儿的哥们。我说首先翻墙出校这事,******比安全套还不安全;其次若让墙外的行人瞧见一大波一中的学生像墙上的爬山虎般成群结队地攀出墙的那头去,这消极影响该有多大哪。
然而生活就是一个逼着人越学越坏的过程。当我连续一个礼拜看着整间八人住的宿舍有七个都翻墙出去快活了,只有我一人****呵呵地遗留在那儿独守空房,碰上生活老师偶尔发神经在外面逐个点名的时候,我还得扯着喉咙一个人装出八种迥异的声音来应答。经过了那度日如年的一段惨痛回忆后,被折磨得不再相信道德的我,终于义无反顾地投身到那不断发展壮大的翻墙大军中去。
我们学校的爬墙党主要分成两批,第一批是在晚修时段或是更早地翻出校外去,而第二批则是在晚修下课即放晚学后才出逃的。相比于第一梯队,第二梯队要承受的风险要大很多,因为前者的出逃只算作是一般的旷课处理,而后者一旦被生活老师查出,则可能背上夜不归宿这样的校园十大禁令。
“以我近视的眼光看来,其实第一、第二批的翻墙行为只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关系,而且退后五十步的是夜不归宿的第二梯队勇士,因为像我们这个年龄段的,在白天需要干的事情往往要比晚上有意义得多。然而老师们都不去全心全意搞好教育工作,瞎费心机来钻研如何更好地处罚翻墙的同学,唉,反正他们满脑子都是损人不利己的奇技淫巧。原来师范培养他们出来,就是为了专门逮人家失范的。”
当我把这番充斥着浓烈愤青气味的话释放出来时,一旁的壁虎哥激动得拍着那沾满了剩饭剩菜的饭桌说:“得了,咱今晚上就拉你一块儿翻墙去。”
我咽了一团饭菜进喉咙,像电视上那些受了党和国家关怀的底层人民一样,感激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壁虎是咱们班的翻墙带头人,也是我的舍友,由于爬墙的技术水平和相貌的灵异程度皆一流,因此落下了这个响当当的绰号。我极力抑制着扁桃腺的不安分,正要开口感谢壁虎的义气,然后那堆刚想潜入食道的东西此刻又涌回上来呛了我一下。
壁虎别过面去对那位在宿舍里睡我对床的小肥说:“这样啊,今晚上我要带淮蛋出去见识一下,又怕生活老师来查房考勤时没人应答。今儿你就委屈一下,火速练好八种腔音,晚休时留在宿舍里,坑那位脑子不太过关的生活老师吧。”
我记得小肥今天早上刷牙时还跟我显摆着自己计划好的夜间出游娱乐项目呢,说得眉飞色舞的,料不到老大哥壁虎居然给他下了个不近人情的意旨。刚吞下两口饭的他正要求饶,没想到被回流的食物在咽喉位置给剧烈地来了一下。
当天晚上,我们是跟随着第二梯队的时间,熬过整整两节晚修后才偷偷潜到那座昏昏欲睡的老墙前面去。以我的观点,那些第一批出逃的学生都是不合理利用课堂时间、不认真学习的表现,将来是不会有多大出息的,因此我们要在第二批的档期里溜出去。
壁虎瞧见我是新丁,便半俯着身躯让我踏在他背脊上,再攀着凹凸起伏的墙身翻到那头去。初次出逃,我自然是经验不足了,没有特别的翻墙技巧,再加上心里止不住的紧张,我更是如履薄冰地进行着这项违纪运动。我借着势能吃力地纵身一跃,稳稳当当地踩在了老墙那个被拿掉了一切钢筋以及玻璃的顶部截面上,心中刹时间燃烧起一种傲视群雄、唯我独尊的感慨,意淫着墙的下面是保安科派来要捉我的千军万马。
“淮蛋,看好。”壁虎的声音一下子把我从中东给拉回到中国。他脱下了自己的短袖校服,****着上身对我讲:“喏,先帮我接着上衣,我要赤膊上阵翻过去!”说毕他把衣服往我这边方向一抛,而后籍着两点,铆足了劲儿作出助跑状,最后三下五除二地爬到了矮墙的制高点上来。他的穿着,他的架势,像极了油画《自由引导人民》当中的女主角。
我们俩半蹲着,甚为谨慎地环视了一番目光所能到达的地方,确认安全后才双双自由落体到老墙那铺满藤蔓的这一头来。我有些不敢相信地四处打量,以确认自己是否真的翻出了那所一向以戒备森严著称的青少年劳教所。而壁虎则是一身轻松,麻利地套上了皱巴巴的校服。
我朝着带我出逃的壁虎莞尔一笑,说:“这可真是疯狂透顶的,我往前想也没想过会以这种不光彩却像很光荣的方式来违纪。没办法啦,那些教科书和模拟卷真是多得阻碍空气的对流,伏在那下面的生活的我们,都无一例外地闷得发慌。再加上老师们坚持把我们当鸭子,把考试当架,硬是要把我们粗暴地赶上去,久而久之,咱们九十后都是烂掉的一代了。”
壁虎擦了擦额角的汗珠,接过我的话:“其实我们不是鸭子,反倒有点儿像狗,他妹妹的谁肯被扯到架子上去啊,心一急不想玩了,结果就都跳墙了。”
我点了点头说:“那是!反正解出来,脱出来,解脱出来,我嗅到了不属于学校的新鲜空气后的感觉真棒啊哈哈。”说罢,我精神抖擞地向着那条灯火通明却人车稀疏的大马路上走去。
壁虎忽而喝住了我,指了指我屁股方向那条暗淡无光的横街窄巷说:“嘿,淮蛋,走这边。”
那天晚上我们先去到街边的烧烤摊里狂吃了一顿夜宵。在各式肉串骨排次第炙烤着的期间,我只能靠盯着那无限不循环地往上飙升的火星来抵抗睡意。壁虎的战斗力则比较旺盛,时常拎着两支挂满美食的竹签走到周遭的几张桌子里,跟邻座那些和我们穿着相同校服的逃学威龙们搭讪,并且唱着,笑着,蛇鼠一窝着。
我们一直呆到屁股不舒爽了方肯离开。我边往街灯阑珊的路对面走去,边向壁虎问道:“咱们学校的人翻墙出校后一般是到哪个地方消遣去的?”
壁虎摸了摸嘴角那抹余情未了的的烧烤汁,说:“他们啊,大多是去厅区那边玩的——但是淮蛋你太低级了,目前还未够格到那儿泡,所以这近来的一两个礼拜,你都先跟我到桌球馆那边玩吧。不急,熟悉熟悉环境嘛。”
三五分钟过后,我们来到了一幢毫不起眼的小商厦前。壁虎引着我走到一个紧邻马路的隶属商厦的观光电梯旁边,那儿有个紧贴楼宇外墙的大广告牌,上面闪闪发光地镶嵌着七个幽深的字:“英皇桌球馆,四楼。”
在电梯朝上垂直运动的过程中,壁虎用手撑着那透射出午夜街景的玻璃门,扭过头来对我说:“哥们儿,好好记住这个爬出校园的第一个晚上吧,怎么说也算是你的初夜。”
上去以后,我发现桌球室里也有不少我们学校的人,不过他们都经已褪去校服上衣,而换上黑色的紧身背心,显摆出一身越夜越激情的紧绷着的肌肉。
壁虎熟练地瞄准并击打着颜色各异的混球。我对打桌球这项娱乐节目不太懂,因此在胡乱玩了几局后就精神不振,仿佛撑起球杆愣站着也能把我踢进梦乡似的。
刚把手玩热的壁虎瞧出我的疲惫,立马叫服务生送来了两支冷冰冰的雀巢咖啡,继而拍了拍我,说:“喝这个解解困吧。我刚出来玩的时候也是这样子的,习惯了就好。”
我强装振作地喝了一口,然后又无法自控地倒在一旁的低档沙发上沉沉睡去。朦胧间依稀记得壁虎有好几次想拉我起来教我打桌球,还故作深沉地在我眼前边晃动身子边说:“作为一头雄性,你不熟悉这项桌面运动就等同于你的功能不达标。为啥有如此多的男人都热衷于打桌球呢?那是因为他们都别样迷恋连棍带球去打洞的感觉呗。”
当我再次感受到光明的时候,那已经到了翌日的清早了。这所通宵营业的英女皇家的桌球馆内一片沉寂,在外界开始喧闹的这个时分居然与世隔绝地冷峻下来。
调了六点正响闹钟的手机此刻正不安分地呻吟起来。我睡着的那张犹如足球门般破了无数个洞的沙发上,还有我的身上,都叠罗汉似的睡满了人,而沉降下来的二氧化碳使本来已被压在最底层的我愈加呼吸困难。几秒过后,睡在上面的他们都被我的闹钟的叫床声给猛烈地震醒过来。
在厕所里草草地洗了一把脸后,我才醍醐灌顶般忆思起自己昨晚是如何胆大包天地逃了出来,而如今所在的位置仍旧在老墙这头的校外。我想这一切又一切,显然是我昨晚被叛逆冲昏头脑而后翻过学校外墙之后所没有考虑到的。
这下可糗大了。
在我们零零星星的几个一中学生踏回学校的路上时,街上的人烟又不断地冒起来了。有部分同样在桌球馆里过夜的学生朝着我们昨夜横跨老墙的方向赶回去,打算保险些,哪里翻出来就翻回哪里去。我把心中的担忧给壁虎反映了一下,提议说要不咱们也从那个治安漏洞潜回去吧。壁虎用拳头捶了捶后背,边走边说着:“瞎忧虑什么,咱们装作走读生从正门那儿光明正大地进去不就行了嘛。这个时代的主题,就是别鸡动,要蛋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