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有所思地尾行着壁虎,一切听由他的指挥。步至大门口时,壁虎慢悠悠地推开虚掩着的校门,然后跟保安室里的大叔打了声招呼,大概是说明一下咱俩是走读的。待换班伊始的保安叔叔毫无戒心地点头后,壁虎更是果断地翻开保安室门前那本走读生登记名册,随机地勾掉了两个百分之九十是男生的名字。
由于有壁虎的熟练演技支撑,我也变得大胆起来,摆出一副比那帮爬墙回校的孙子们要镇定得多的神色来。我留意到此刻学校那座哥特式的钟楼正不紧不慢地指向六点三十分,并相当洪亮地对着前方的五星红旗歌颂了一声。虽说我平日把手机闹钟调到六点整去,但往往要赖床一节课以上的时间才肯爬起来——因此我欣喜地发现,这个六点踏半的时刻,是一个我在学会翻墙之前的好学生生活里亦未曾起床的钟数。
接下来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候了。我翻墙出去玩一段又睡一段回来后的精神状态居然比平日要好得多,下课时居然还不趴桌子睡觉,把课堂上没弄懂的问题第一时间端去请教老师。
在我接连听了一个早上的五节课、两百分钟里一秒都没有落下的那一刻,我终于知道壁虎何以在每次翻墙出逃泡了一夜回来后居然可以一个瞌睡都不打的奥秘所在了。只是那个接替我轮值宿舍的小肥却如同姜太公上身,课堂上一直在钓着鱼,熟睡状态的时候甚至还抱着厚厚的数学练习册在流着口水兼夹笑着,仿佛自己正在抱着一台最新款的IPAD似的。
吃中午饭的时候,壁虎朝那些跟咱们同座一起吃饭的资深爬墙党推荐了我,说我是很有潜力的逃学之新。而一旁的小肥却始终萎靡不振,净是在批发着哈欠,并且一脸委屈地说:我今晚打死也不在宿舍里守夜的了。翻出去玩通宵尚且是精神疲累,妈的留在宿舍里一个人面对着七张空床模仿着八种叫声的,那真是精神衰弱啊。
三四天后的一个清晨,我和壁虎再次从外面疯玩了一晚后,走在了返回学校的路上。我昨晚上在桌球馆时的好多记忆不知为什么都断片了,唯独记得的是在我们隔壁桌有一个披着三中校服的学生,染着金发的他用两只手指夹出了口中叼着的烟,吹出一口雾霾,然后来了一发很帅的一杆清台。壁虎看着他,说了一句:“我发现打桌球,真是跟捡肥皂有钟殊途同归的感觉。”
走着走着,我突然想起了些什么,急忙拉住壁虎的衣袖说:“****,我们今早是不是要英语测验来着?”
壁虎的眼珠转了两圈,说:“好像是听说过有这么一回事。”
我当时就有点小心虚了,虽然我的英语成绩一直以来都还过得去,但是我现在却堕落到在测验前夕翻墙出校外玩了一宿,真是一丁点儿也没复习过。我就这样一路忧心忡忡着,连装走读生蒙混过校门检查的时候也略显拘谨了。
壁虎看着我的样子,骂了我一句:“怂逼。”
万万没想到的是,又过了几天,当英语测验成绩出来后,裸考上阵的我居然考了个全班第一。英语老师在班上表扬了我,说我一定是付出了比别人多几倍的努力,才能换来今天的好成绩诸如此类的。我瞄到在老师夸赞我的时候,我们宿舍那帮混球一直在强忍着笑的猥琐表情。
而正是从那天开始,从英语老师对我大为鼓励的那刻开始,我决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坚定自己翻墙党的信仰,从此一心跟党走。
就这么断断续续地时而睡桌球室时而睡宿舍、而家长老师却全然不知地过了半个月后,壁虎突然郑重地告诉我,我的系统升级了,他要带我到厅区那儿去玩了。
我搓了搓鼻尖,心中又惊又喜,说:“纳尼?”
壁虎数着校裤兜里的钱,没答我的话。小肥识趣地接过话茬儿,说:“啊淮蛋,是这样的。按我们爬墙党的一贯规定,新人们在前辈的带领下外出桌球馆等地方消遣半个月左右来摸熟情况后,便要去到更高层次的厅区那里去玩的。而今晚,我们就是带你去那儿的。”
我一脸无奈地对小肥说:“可你还没解释厅区到底是什么……”
这时壁虎把数好摆整齐的钱塞回到兜里去,带着一丝丝神秘地跟我说:“嘿嘿,今晚翻过墙后你就晓得的了。”
依然是放晚学的时分,我,小肥,壁虎,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来的学生,统统绕过了庞大的海棉体育馆,来到这块保安罕至的治安盲区。壁虎说为了保险起见,便让我和小肥先翻出去,他来殿后。
由于掌握了一定的翻墙技巧,我如今已经可以轻而易举地爬过这座历史遗留和现代政策所碰撞着的建校文物了。翻着翻着我心里不禁替老墙感到怜悯,因为她都一把年纪了,每天还要被形形色色的男性以各种迥异的姿势和体位从这边爬过去,又或是自那边骑过来,真是晚节不保。
待我和小肥在墙的那头落地两三秒后,鲜有地听到墙那头居然传来了壁虎的惨叫声。这样的突发状况让咱俩心头登时如同菊花一样,为之一紧。
半分钟后,壁虎方跌跌撞撞地从墙的顶端爬下来。他边抚摸着屁股边龇着牙说:“******谁那么缺德呀?从外面翻回来后还要在墙壁上撒尿作留念啊!”
我们所身处的这座城市里面,所有的道路均是用全国各地的大江大河来命名的。我们仨从老墙紧靠着的牡丹江路转出来后,通过十字路口又游到淮河路去,在灯光昏黄的灵渠路里面潜行了一段后,最终在那条繁华而且充满社会主义味道的罪恶之路洪湖路前停了下来。之所以说洪湖路充满社会主义味道,是因为这条道上照耀着一路红灯,很有革命时期的感觉;而之所以称这里为罪恶之路,是由于这一带地处双城交界,蛇龙混杂,犯罪率高企——搁在这儿的摊档单位没有一处是合法经营的,包括公安局。
我开始有点后怕了,懊悔自己因为贪一时的玩乐而跟从壁虎他们来了此处。小肥看出了我的顾虑,连忙说:“淮蛋这怕什么,我们只是在路口这丁点儿厅区玩玩,不会有事的。再说我们一中的学生几乎每晚都有人来这边玩,但也未尝出过事故,不怕的,不怕的。”
壁虎边踢着路边的一颗石子,边侧过头来对我说:“待会儿进了那个厅,我是正厅级,小肥是副厅级,而淮蛋你只算是刚升上来的一个厅干部。只有正副厅级别的才能在进厅后独自活动,其他的低级干部必须尾随正副厅级的后面去玩。这级别是由泡厅区的时间以及经验来界定的,想当年我和小肥像你一样,还只是个低级干部呢。”
我咽了两口唾液,不由感叹道:啧啧,这规矩可真写实啊。原来最江湖的地方就是政府,最政府的地方就是江湖。
这个所谓的厅区,就是在一片略显陈旧的、建在九十年代单位分配房后面的一些溜冰厅、投影厅、歌舞厅等等建设简陋的娱乐厅的合称。我大略观察了下周围的环境,发现这儿是一处里面很开阔、对外却封闭度极高的地方。
这片破落的游玩区予以我的第一感觉,便是在廿一世纪前的陈旧气息下,堆满了许多廿一世纪后要为社会作贡献的青少年。我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厅区的入口,却被一个留着八字胡的猥琐青年给截住了。他打量了一番我的校服,然后说:“哪里的?”
我愣了愣,想不到逃学出来玩竟然也有那么多的规矩。眼见小肥和壁虎他们还在后面凑合着钱,我便本着对母校的自豪感,无比骄傲地高喊了一句:“我是一中的!”
那八字胡的神色顷刻变得迷离起来,大概是被我的气场给震慑住了。他的声带在停滞了好几秒后才喷出声音来:“滚你丫的,回自己的学校去。在读学生咱们概不接待,尤其是你这种毛还没长全的嫩头青。”
壁虎见状马上走过来,朝着那个趾高气扬的八字胡讲道:“咱们哪是一中的,是****妈的!咱们仨都是****妈的!”
八字胡刹那间像挤****一般虚伪地挤出一堆笑容,然后做了一个拱手欢迎的动作说:“对,****妈的!里面请。****妈的!里面请。”
望着我一头雾水的样子,壁虎往里面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跟我解释说:“‘****妈’是厅区这里的暗号。厅区老怕在经营时间里遭遇暗访什么的,都不轻易接陌生顾客。只有你开腔要操他妈了,那个八字胡才晓得你是熟客,也就把你放进去玩了。”
我如释重负地骂了句:“****你妈的。”
由于壁虎执意要去溜冰厅,而我的溜冰技巧比桌球技术更加外行,所以只好拉着小肥,让身居副厅的他带我到放映厅去。兵分两路前,壁虎抚摸着他那装满疼痛感的臀部,满是嚣张地对咱俩说:“你们俩真是目光短浅,那些****们都堆在歌舞厅和溜冰厅里面呢。”
从旧居民楼的停车场入口左转后,便是一座用劣质墙灰粉刷而成的大屋,屋子门口上方醒目地安放着三个塑料泡沫大字——“投影廳”,而且用的还是港台韵味的繁体字。这里播的一般是香港引进的九十年代的电影,当中也不乏禁片,因此这片区域的众多学子都冒着被处分的危险前来观摩那些无法在中国大陆公映的电影。在厅区的入口处每天都会摆一块黑板上来,用残旧的木凳支撑着,上面写满了当天所安排播放的片子。想不到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里看片还得购买一张象征意义上的小票,幸好价格比较便宜,也就一块到两块一场,五块钱包夜。
为了防止有贪小便宜而又没有包夜的人赖在厅里看完一场又一场电影,因此进场前门口都有专人撕着纸票的一角来作记号,简称撕票。当我们俩被人双双撕票以后,便拨开那挂在门口的黑幕,走进那个把种种气味媾合在一起的放映大厅里。
小肥买的是两张五块钱的包夜通宵票,说明他还是记得我们得在天明时候赶回学校去的。
及至进了厅里面,我才知道这里的座位原来是没有界定、先到先得的,因此在这种观影角度没有好坏之分的破落环境当中,大部分人都是随便坐的,更有甚者赤着脚躺下去,占着两张污迹斑斑的椅子。趁着小肥去座位后排买汽水的空当,我观察了一番进场看片的观众——他们大多是放工以后来寻求生活乐趣的外来工们,还有一部分跟我一样,是这一区的中学生们。在座的各位大多留着蓬乱或者朋克的发型,衣衫不整或者不穿。他们在这个异常闷热的夏夜里,双眼盯着画质极差的大屏幕。屏幕上跃动着的是播了一大半的《城市猎人》,不是李敏镐主演,而是由当年还叫成龙大哥的成龙大叔来主演。
小肥握着两瓶玻璃瓶装的汽水回来,很是潇洒地扔掉硬梆梆的银色瓶盖。他说,要是咱们再早来一些,便能看到徐老怪执导的《黄飞鸿》系列电影了,就是李连杰演的那个。李连杰的《黄飞鸿》系列是放映厅里面的保留节目,每天都设有一个固定时间来播放着,单看一场的话也只不过两块钱。我心中不由暗爽道,这厅区啊,真是翻墙后的消遣好去处。
此时《城市猎人》已经迫近尾声了,我的手机忽而震了两下,我匆匆打开查看,却收到此刻不知正在哪个厅里风流着的壁虎发来的一条短信说:妈妈,我刚刚做完功课从教室回到宿舍来,准备睡觉了,一切安好。你也早睡哈。
成龙大叔在银幕上很卖命地激战着,而我此刻却盯着一条温馨的短信不知所措。当片中又有两个反派的龙套倒地后,壁虎又给我发来一条信息说:操,发错了。
在小肥又夹着几包生产日期比最迟食用日期还要晚的伪劣零食回来时,新的场次又开始了。那是一场坏坏的电影,官方点的叫法是伦理片,通俗点的叫法是****,洋气点的叫法是LOVE ACTION MOVIE,文艺点的叫法则是风月片。那一夜的那部电影的那个名字我至今仍难以忘怀,因为那应该是我看过的历部华语影片中片名字数最长的——《满清十大酷刑之杨乃武与小白菜》,十四个字。
当镜头从开始的重口味刑罚切换到正题时,我马上激动地扯住小肥的校服袖子说:“哇,那女主角,不正是翁帆吗?”
小肥刚还往嘴里塞了一些卜卜星,一听我的话后差点把那些咀嚼着的童年回忆给全部喷出来。他对着大屏幕定睛了一番后,说:“我****的淮蛋,那女的叫翁虹好不好,这么出名的女星你都记不住。丫的差点把我吓一跳,还以为翁帆在结婚前就已经有这么出色的表现了。”
过了一会儿,面对着如此香艳的电影,我的倦意却被生物钟威逼得毫不争气地爬上来了。我从零食袋里摸出了许久没吃过的直通车,边嗑着边打起精神来问小肥说:“那男主角也很眼熟啊,英俊而不乏放荡,****又带点斯文,是谁来着?”
小肥打了个充满碳酸的嗝,说:“我草,你以前没看过《妙手仁心》么?这杨乃武的演员就是在那儿演主角程至美医生的,叫吴启华啊。”
我顿时打了个寒颤,睡意一下子滑落了不少。我说:“那个带着眼镜,挂着听诊器,举止端庄的程医生就是他?”
小肥说,“对啊对啊,你看看大屏幕,妙手淫心就是这么来的。”
我扑哧一笑,继而看着这场播放设备比剧情更加受限制的电影,全然忘却我们都是翻墙逃学出来的未成年学生。当镜头摆向惯例不露点而且露点也没人看的老戏骨苑琼丹后,我整个身子又疲软下来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我蓦地醒来,或许是受到苑琼丹的召唤,我搓着尚未适应光线的眼睛,问小肥说:“嘿,播到哪儿了,苑阿姨还在么?”
小肥吧唧着嘴说:“****,那早播完了,现在播的是麦当雄的《省港旗兵》第一部。据说是部政治禁片。”
我一听“政治”俩字就立马条件反射地倒下去再睡了,全赖政治老师所赐。要是我早些知道《省港旗兵》的这个“政治禁片”标签是被天朝烙下的话,我一定会饶有兴趣地好好看完这部经典之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