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员工都已经下班,饭店里只剩下小为和负责看门的老大爷,小为想不出好的创意于是跑去门卫室和大爷聊天。大爷姓王,本地人士,年纪有六十上下,饭店刚开业他就做了这份把守大门的工作,一直做到现在。王大爷在三十岁的时候就离了婚,双亲早就去世,而膝下也无子女,这样的状态,年轻一点就叫浪子,而到了王大爷的年纪,就是孤寡老人。
王大爷身体健硕,年轻时可以捉贼拿赃,就算是现在也依旧可以是捉奸在床。他早年前习得这样一个古怪的习惯,每天必须过了零点才睡觉,因为他听说零点是晚上阴气最旺的时刻,那时候睡着,人容易睡过去。而零点一过,就是新的一天,每时每刻都在接近日出,所以阳气会渐渐变旺。
小为问:“你从哪知道这种事情的?”
王大爷说:“其实没人告诉我,就是年轻的时候做梦梦到了。”
小为说:“那我每天晚上十二点的时候都睡着了,怎么到现在都没事,你不该相信梦的,书上说过,梦里的东西都是自己编出来的。”
王大爷摇摇头,说:“不会的,我自己从来没有骗过自己。”
小为好奇地打听王大爷的个人隐私,问:“你们那时候离婚这件事还挺稀罕的吧,怎么就没过下去?”
王大爷闭上眼睛,表情似笑非笑,说:“你怎么连老人的隐私都不放过,你还真是记者啊。”
杜小为心里一紧,问:“你怎么知道我以前做过记者?”
王大爷没有立刻回话,拿起地上的暖瓶给自己添了一杯茶,然后才回答道:“听老板说的,听老板说的。”
小为又和他聊关于饭店的一些事,想给自己的故事提供一些灵感。他托着腮问道:“这饭店开了这么多年有没有发生过一些特别的事。”
王大爷用奇怪地眼神看了看他,小为解释说:“你别误会,就是想给我的工作提供些材料。”
大爷喝了一口茶,掐着手指想了半天,缓缓说到:“从这个饭店一开业我就在这里干了,具体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前几年,饭店的四楼着了火,最大的一个包厢被烧了。”
小为问:“最大的包厢?”
王大爷说:“这些年其实都不让人往外说的,饭店最大的包厢,叫‘包公’,在那次大火里被烧得干干净净,听讲是饭店里的人放得火。事情我也就知道这么多,你如果想了解后来的事我也没有办法。”
小为说:“好,我不为难你,你把四楼的钥匙给我,我想上去看看,要不然你就陪我一起。”
王大爷把钥匙递给他,说:“明天早上给我,我睡了。”
小为掂着钥匙一步一步地朝四楼走去,他虽然拿着手电筒,但还是把沿途的灯全部打开,灯光照亮了楼道的每一处。每一个包厢,现在都是那样的安静,没有了白天里酒杯碰撞和划拳的声音,小为似乎听到了什么鼻息声,仿佛是从包厢里传来,小为感觉里面并不是没人,有人但是只是喝醉了,都沉浸在酣睡中。但是后来才发现是因为环境太过安静,自己的鼻息声得以肆无忌惮地传播,打在空气里,飘到耳朵旁。
小为发现自己的手心里有一层冷汗,他把双手在墙壁上擦了擦,然后踏上了直通四楼包厢的台阶。四楼楼道的灯居然坏了,当那扇门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时,小为只是感觉面前有黑乎乎地一个身影,他把手电打开,光柱向门射去,门上的两个字清晰可见——“包公”。这两个字很好地继承了包公的肤色,有着一片黑黝黝的印记。他把钥匙挑拣出来打开了包厢的门,一股动物的粪便味扑面而来,小为想起来这里曾经豢养着的那只庞大的动物,打了一个冷颤。
这个包厢很大,大概分三个房间,灯光扫过屋子,所到之处已经看不见任何火灾留下的痕迹,到处都被涂上了白色。突然间,小为不知道是幻听还是怎么回事,身后的门发生了轻响,他被吓了一大跳。打算退出屋子的时候,灯光扫到的一处却引起了他的兴趣,屋子的西边居然有着一个小小的楼梯,看样子是通到屋顶的。他上到楼梯的尽头,用钥匙把阻隔外界的那扇铁门打开,夜间冰凉的空气趁机钻进了屋子,与小为正好撞个满怀。
他现在站在小镇第三高的建筑物上,前两名都是政府的地盘。站在楼顶上,环视方圆的建筑,小镇的夜景十分一般,只有一部分的街道亮着的路灯散发着萎靡的灯光。眼睛的里最大的一个光源就是那些LED屏幕,被人砸坏的那两个已经修好了一个,现在有三个正在正常工作,唯独向着政府大楼的那个黑着屏。领导们真是够倒霉的,自己花钱花时间办了四个大电视,却没办法享受最舒服的视角。在LED屏幕的帮助下,小为看清它周边的建筑,墙壁的地方反射微光,窗户的地方是黑乎乎的空洞,他没能看见自己和范泛的屋子,也没有看见鞠子以前的出租屋,但是朦胧间,透过几座建筑物的缝隙,他的视线似乎可以直达大鸣的屋顶。小为想,做唯一也可以很简单,比如此时此刻,只有他一个人站在酒店的楼顶上俯视小镇。
突然间,从门上传来声音,他回头看去,铁门已经合在了门框上。空气里没有一丝气流在捣乱,那么重的门难道自己有灵性?铁门背后的楼梯和剩下的那个房间在三秒之内成了小为最大的一个魔障,他怯于再次光临。他在楼顶四处看了看,发现了几个麻袋,基于它们上面的石棉瓦的保护,它们没有经历日晒雨淋,没有腐烂没有生虫,基本上可以满足躺的需求。小为没空思考它们的来历,拖到一个角落展开来铺好,他躺下,眼睛正好正对着LED屏幕,小为心想,不赖,还有电视可看。但是看着看着,小为就开始疑惑了,屏幕里的那个人怎么会那么像他?鼻子眼睛嘴巴衣服说话时的手势无一不像,就是头发比他多一点,之后镜头的切换到了一个女记者,小为恍然大悟,屏幕里的那个男子就是他自己。
那次采访的时候,小镇影子消失的情况还没有多恶劣,在那之后,摄像器材就都受到了影响,所以对小为的那次采访得以成为有关这件事情的唯一一个影像资料,视频因此吃香,最近随着情况的恶劣更是被国内外各大媒体频频使用。小为看着自己出演的作品,慢慢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天空出现第一丝曙光的时候,小为醒了,被冻醒的。自己的头发和衣服都被露水打湿。憋了一夜的膀胱加上晨勃和蜷缩的睡姿让小为的小弟弟倍受折磨,他溜到楼顶的一角,尿量大的惊人,地面湿了一大片。这些尿在太阳升起之后会被蒸发殆尽,化成空气中看不见的水汽,或者上到高空化成大家看得见的——云,再或者,它会混杂在其它的水汽里,在以乌云为背景的时候扑向大地,洒落在地面或者人们的身上,可能还有情侣为求浪漫散步其中。
尿完之后,小为担心被人发现,赶紧下了楼。
他又从易必妥处拿到了他、施必妥和饭店员工的生活照,两天之后,二三版的难题终于被解决。他把初稿交给了易必妥过目,后者先是一阵惊讶,说:“这么快。”看完之后,他拍拍小为的肩膀,说:“年轻人其实是有潜力的啊。”
小为听完了一愣,心想,真是大老粗,“潜力”和“实力”都分不清。他问道:“我打算用铜版纸,全彩印刷,你看怎么样?”
易必妥说:“这样啊,你做的这个呢,效果其实已经很不错了,可能是我自己的要求太高了……”
小为忙说:“哪里不行,我可以改。”
易必妥想了想,说:“这样吧,为了保守起见,我们就只印那第一个版吧,简洁明了。”
杜小为知道易必妥的心思已经随着形势的发展而出现了改变,心里虽然很生气,但还是没有溢于言表,为了保全自己的成果,他劝说道:“你要我做的是一份报纸,但是被你这么一安排,出来的东西就成了传单。这样,我们可以稍微地尝试一下,传单和报纸各印一百份,你看怎么样?”
易必妥听完之后没有回话,小为说:“那报纸就只印五十份,你看怎么样?”
易必妥拍了拍小为,说到:“很抱歉啊,其实我已经决定了,不打算印报纸了,能印头版已经是很不错了。”
杜小为的怒气终于冲破了心的束缚,掺杂在了自己的每一句话里,“那就是你不想做了?我做的这些都白费了?”
易必妥没有用老板的语气对他说话,“你放心,你这段时间里的工资我会按正常标准支付给你。杜小为……”
小为怒气冲冲地打断他的话,说了两个字:“算了。”他离开办公室,骑上自己的摩托驶离了饭店。
小镇的街道已经没了前段时间的熙熙攘攘,阳光直射到各个角落,人们只好缩在家里纳凉。空旷的道路成了小为发泄情绪的最好的途径,他把摩托车的速度提到最大,如果声音有影子,那小为和摩托所经之处必定是一片阴霾。假光男又向上次那样神秘地冒出,但是这次称他是“假光男”是不太准确的,因为他的头发已经全部剃光。小为只随意瞟了一眼,没有正眼看他。
光头男在旁边追着小为,喊道:“我们再比一次吧。”小为见和大鸣约定的时间还有几个钟头,于是放缓速度,右手竖了一个OK的手势。
为了公平起见,比赛依旧是在上次的那条路。开始之前,小为看着他的光头,从空气动力学的方面考虑,光头减小了行驶过程中的阻力,想,狗日的,是有备而来啊。他恨自己没办法拔头发,于是脱掉了自己的上衣,肌肉裸露在了空气中,幸亏小为不胖,否则就只能割肉了。
关头男诧异地看着杜小为的怪举,但是什么也没问,之后也脱掉了自己的上衣。小为愣了,生气地问:“你干嘛也脱衣服?”
光头男反问:“那你为什么脱?”
杜小为一时语塞,那种理由当然不能说出口,显得自己多么小气啊。他用绳子把衣服在后座上绑好,说:“咱们开始吧。”
比赛一开始,小为在起步上就输给了光头男,行到中途,两人之间始终保持着两个身位的差距。小为内心十分焦躁,恨不得自己摩托车的车身能有起点到终点那么长,当然,那也就不叫摩托车了,叫火车。就在距离终点还剩大概三百多米的时候,空气中传来了一阵凌厉的警笛声,接着有人的声音传来,“前面两辆摩托车靠边停下,听到请立即靠边停下”。
小为想,我停你妈逼。但是这之后,自己的摩托车还真就停了下来,他看了一眼油表,心里一阵气愤,前面的光头男这时察觉到不对,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对手,他没想到杜小为居然那么怕事,于是向他做出了一个大拇指朝下的动作。小为看在眼里,一阵无奈。
这时,他的身边划过一个黑影,一辆警车正急速向光头男追去,小为想,不可能的,要是前面没有车堵住的话是追不上的。刚想完,在桥洞的那边就出现了两辆警车,把前面的路彻底堵住了,一时间,警笛声大作。光头男很快被车上下来的警员控制住,小为和他被拉到一起面对警员们的盘问。
一个队长模样的人问:“你们俩这是在干嘛?”
光头男说:“没干嘛,正常行驶。”
队长瞪了他一眼,说:“你给我闭嘴,我叫你说话了吗?你,说。”他指着小为。
小为的回答和光头男的回答一模一样。
队长很生气地说:“到现在了,你们俩居然还隐瞒,串供。你们是在非法赛车,破坏道路安全,情况不止这一次了吧,告诉你们,我们早就盯上你们了,今天终于是把你们逮个正着了。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光头你先说。”
光头男说:“你们肯定是搞错了。”
队长打断,说:“搞错什么了,没想到你们还愈演愈烈,这次居然还裸奔……”这时有其他的警员过来在他耳旁说了些什么。耳语完之后,他把严肃地目光投向小为,问他:“你的那辆摩托车是哪弄的?”
杜小为故作镇定地回答:“买的,当然是买的。”
队长的眼神变得更加摄人心魄,他转身走向小为的摩托车,一边徘徊一边细看。一个警员问他:“会不会就是这辆?”
队长说:“我看不像,根据普通人的心理,他们拿到这车肯定都会把外表改掉,颜色啊什么的,你看看这车,不仅没改而且还大模大样地开出来。好了,不浪费时间了,把车扣回去。”
警员问:“人怎么办?”
队长看了看小为和光头男,说:“算了算了,小小孩童,不成气候,抓回去麻烦。”
光头说:“你们凭什么扣我的车?”这句问句在空气里像是看不见的尘埃,没有人理他。两个主人看着警员们把自己的摩托车搬到小卡车上,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十几分钟后,警车和警笛消逝在视线里。光头男愤恨地朝地上了啐了一口唾沫,小为却在一旁困惑,警察们扣车怎么连个手续也不办?以后要怎么领车呢?
他和光头男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坐摩托车只要几分钟的过程让小为走了几十分钟。路上,他听见远方响着一阵阵的鞭炮声,是什么人在这种时候居然还有心情热闹?他朝大鸣的影院走去。
那条巷子比之前燥热了不少,这个本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都不会有阳光到达的地方,阴凉潮湿都已经被杀死了。影院的门紧锁,墙上的“鸣办影院”四个字被涂抹殆尽,只剩下了一个“完”字,他做到门前的石头台阶上,阳光的余热穿过薄薄的裤子刺激着小为的屁股。他在心里酝酿着要告诉大鸣的一些事:
“我前几天去了酒店四楼的包厢,它以前被人一把火烧了。”
“我在那个超大的LED屏幕上看见了我。”
“我在楼顶上睡了一夜。”
“我的报纸做的很成功,但是饭店老板出于钱的考虑决定放弃了印刷,无聊吧。”
“我和一个人比赛摩托车,但是摩托车被扣了,警察们都没有办任何的手续就把车拖走了。当然,就算办了,我也没办法把车赎回,摩托车的来历我不能说,而且我也没钱。”
“我步行了一个多钟头到了你这里,可大门居然还锁着,我感到非常的生气。”
这时,对面的屋子发出了一阵声响,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胖胖地留着大胡子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小为看着那个大胡子,对方看着自己面前坐着的人,想说些什么,过了一小会儿,说:“能帮我个忙吗?”
大胡子领着小为进了自己的屋子,里面是个很宽敞的空间,但是摆设却很少,只有几张桌子和一张床。令他感兴趣的是墙上,贴满了照片,而且大部分都是石塘镇的照片,熟悉的街道和建筑印入小为的眼帘。他竟然还发现了自己的一张照片,是从他的背后拍的,里面的他正光着膀子推着摩托车,前方是金霞万丈,拍摄的各种细节都把握得非常到位,尤其还是逆光拍摄,所以在小为看来,照片里的他宛如一位神一样的传奇车手。
大胡子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把照片从墙上揭了下来,然后递给了小为,后者开心地接过。大胡子说:“胶卷都出了问题,现在只有这一张了。”
小为把照片收好,问:“你要我帮你什么?”
大胡子说:“哦,你能不能帮我把这个箱子拎去车站?”
小为问:“你这是去哪?”
大胡子说:“不是去哪,是回哪,我本来就不是小镇的人,事情忙完了,我时候走了。”
小为说:“唉,见你那么多次,我都不知道你的名字,我叫杜小为。”
大胡子说:“哦,我叫艾未未,又叫艾未了。”说完,他从自己的箱子里拿出来一盘光碟,说:“这是我的摄影作品,我把它刻在光盘里了,送给你吧。”
等待他送走了艾未未之后,大鸣的屋子依旧紧锁,他想起来上次的谈话,在门上找到了钥匙,终于是进了屋子。天色很暗,小为拉亮了灯,屋里的摆设依旧,但是眼光扫过电视的时候,屏幕上一个白花花的条状物吸引了他的注意。小为的第一反应是卫生巾,再仔细一看,原来是个信封。
他把信封从屏幕上揭了下来,展开阅读:
小为,我是大鸣,我想你现在应该看到这封信了。在读接下来的内容前,请你先好好地坐下来。
小为走到床边坐了下去。
小为,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小镇了,或许我正在离开小镇,或许我正在向我梦想的地方靠近。我记得我对你说过我的梦想,我想要成为一名导演,而过了那么多年,我觉得现在是有必要去实现它了。这是我高考之后萌发出来的念头,你知道我为这个梦想付出了多少吗?我知道我要去的地方,没有钱就难以过活,所以在你上大学的时候,我就开始打工挣钱。在你之前,我也在星火大饭店干过,后来由于一些原因辞职了。
说说范泛吧,当时我在饭店里就发现了她,她竟然没有去念大学。这之后我知道你高中时和她之间的那次意外,但是我想不通的是那天傍晚为什么你把她撇在厕所里而独自走了?为什么你在事后没有去安慰范泛?范泛告诉我,在那些事之前她其实也很喜欢你,因为你是第一个写诗给她的男孩。可是她没想到你会那么的不负责任,哪怕你当时安慰一句,她就可以释怀了,毕竟她这些年痛经的毛病就是那时候留下的。我实在看不下去她的悲伤,于是帮你安慰了她很长时间。
后来,他在酒店工作的时候受到了欺负,施必妥对她动手动脚,我当时知道后,心想,要是你也会和我一样生气吧。于是我想帮她讨回公道,于是我偷偷地放火烧了饭店的四楼,那个最大的包厢,领导们最常待的地方。你知道吗,从我的屋顶可以勉强看见饭店的楼顶。那晚,我点完火之后跑回这里,坐在屋顶上,冲天的火光,好绚丽,就像地上长出的流星。
大火之后,我被他们认作有嫌疑,于是报警,但是没有任何证据,我被关了几天后就被放了出来。出来之后,范泛来找了我,我告诉她火是我放的。你知道她听了是什么反应吗?她突然抱住了我,对不起,她是你喜欢的女人,但我当时没能拒绝她,只能仍由她抱着。我告诉她我要离开小镇,去外面工作挣钱,养活自己和梦想。但是范泛没让我走,接下来的话,你看了不要生气。她说她喜欢上了我,我当时非常地紧张,因为感觉对不起你,所以就没说话。她叫我不要离开小镇,她可以工作挣钱资助我完成梦想,她叫我好好的看电影,学知识。当时见她那样,于是我就留了下来,她每月辛苦工作挣钱然后给出一大部分给我,我曾经劝过她,但是不知道她为什么没听进去。
但是你放心,她交给我的钱我都帮她存了起来,我一分没动,以后会全部还给她,我平时可以靠自己写稿子赚点零花。对了,我一直都没告诉你我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你记得范泛获奖的那个吗?是我帮她写的。
对了,谢谢你送的那只手表,请原谅我把它卖了,但是如果没有那些钱,我就不知道要凑齐钱得等到什么时候了,我快三十了。
最后,对不起,因为我带着范泛一起走了,她说她要一直跟着我。
对不起,我没有勇气当着你的面告诉你这些事情,我是个胆小鬼。
祝你报纸的事取得成功,我叫范泛跟易必妥提的你,我觉得对你会有帮助,当然,说实话,对我们也有帮助,不然我们收拾东西就会被你发现了。另外,我把这几年的影碟都收拾好装在了一个大纸箱里,我问过了,桥西边的那家音像店愿意低价收购。你拿去卖掉吧,所得的钱全部给你。
小为,这个地方虽然是故乡,但是变了,呆不下去了,你也快走吧。
DVD里我放着一张光盘,是范泛和我留给你的,你看完信就看看吧。
最后,我还是想说几声对不起。对不起,希望我们以后可以再见!
李大鸣和范泛
在经历过小红、鞠子和左左之后,小为对于留纸条说秘密这种事早就习以为常了,只是稍微有点不同,给他留言是个男人。小为之后起身给DVD通了电源,开始读碟,很快,电视机的屏幕上有画面出现,先是几个白色的字,“我爱你,再见”。接着,朴树的歌声飘起在了屋子里:
像命中注定一般
如火一样的那个夏天
撩人的夏日舞会
你跳向我的身边
LADY SHALL WE(小为)DANCE
在你说爱我的夜晚
真甜蜜啊
我爱你到永远
可哪儿有什么永远
是非爱恨已无须再辩
下一曲舞伴更换
失去的永不再返
你后悔了吗
痛得想死去的夜晚
你原谅了吗
爱你又把你伤害
为什么就这样地离开
为什么就不能相爱
一直到我们死去呢
都去了哪儿
所有爱和誓言
……
我爱你,再见
我爱你,再见
我爱你,再见
……
杜小为耳朵里听着歌声,眼睛里看着屏幕上跳着舞的朴树和周迅,一时间心里无法消化突然暴露在他面前的这么多的秘密。但是他没有像大鸣担心的那样太过悲伤,因为其实他对范泛的感情已经变得很淡了,听上去可能很扯,但是这种“淡”是真的没办法随便扯的。小为的心里只有遗憾,因为是他自己一手缔造出了他和范泛之间的误会,他没办法怪范泛太傻,因为他曾经喜欢过她的傻。被自己和自己最爱的东西误了事,而时间又不允许他去进行修正,除了遗憾之外再无它法。小为想起了小红,“对不起”这几个字应该是他对大鸣说才对。但是又不能说,说出来的话势必会把小红的事全部托出,那到时又要对小红说对不起了。“对不起”本来就是世上最没有用的一句话,如果能够在一个人的嘴里得到了量产,那那个人肯定也好不到哪去。
这时,歌曲已经唱完,电视上是蓝屏的画面,他想起那个叫艾未未的大胡子给他留的那张光碟,索性现在看看,让心里也好受一点。
刚开始是作品的名字,《四年》。DVD上显示《四年》的总时长将近五个小时,艾未未把四年内拍的画面进行细致的分组,按照时间月份记录下自己的所见。画面里呈现的所有很多东西他都很熟悉,金桥街、西横街、路边的香樟、吴明码的钟表店、小学里的那个雕塑。那时候的小镇,郊外还是绿色的农田,没有那些闯进来的工地;那时候的小镇还有影子,人、树、建筑,没有现在这些突然涌出来的不安;那时候的小镇,小河虽然也是很脏,但是还有水,现在只有干枯的河道和裸露的丑石头;那时候桥边的那家包子铺每天都会开张,但是现在为什么关门了?那么突然。小为在屏幕上看见了范泛和大鸣,有好几处他们的画面,牵着手走在树荫下,或大鸣骑着单车载着范泛;他还看见了鞠子,她顶着一头黄色的头发进了理发店,然后画面切换到她从店里出来,黄色的头发已经变得乌黑。她骑着的依旧是小为见过的那辆单车。小为竟然还看见了他现在一心在找的师父,戴着一顶帽子,背着包,看起来腿还没事,健步如飞,小为留心了一下时间,是两年前。他又看见了黄晓明,他在街道上,旁边站着一个干瘪的老头,上次在石在野的家里见过,难道他就是石在野?
这部片子在零点过后终于结束,小为个人感觉它透露出了超大的信息量,除了看见那些熟悉人之外,有过一两面的人也都出现了里面,比如,那晚在大坑里烧纸的那个渣土车司机。小为当然也考虑过要离开这里,但是小镇对他抛下了大把的疑问,他的脚步因此被羁绊。
小为觉得自从回到小镇,一直到现在,在这段时间里,他实际上是一事无成的,难道真的是“无城市,不成事”?当然,成也好,不成也罢,小为都不会因此自责,为什么他要像别人那样抱着凡事必成的目的生活呢?成事和尘世一样,都有着太多的麻烦。
头脑恍惚的瞬间,小为忽然想起自己和“左小龙”之间的单方面约定,说好这半个月都要在家里等他的,怎么能不守信用呢?虽然说是半个月,意味着能放他十五只鸽子,但因为鸟坏了事终归是有损自己的英明,毕竟又不是鸟事嘛。小为立刻动身返回,即使“左小龙”可能还没有看到那张纸条。
街道幽静,空无一人。小为走着走着,感觉下半身有些难受,也是,本来有摩托车的时候,双脚在出行的时候与地面没有任何的瓜葛,突然的脚踏实地,脚是没有办法踏实的。科技改变生活是好事,但是改变生活习惯就不一定了。他抬起头看夜空,月不明,乌云压月,至于星嘛,如果星星是老天爷的粪便,那老天最近可能是着凉了,稀得一塌糊涂。在这走神的一瞬间,小为感觉自己的脚踩到了一摊东西,软绵绵的,他低头看去,真是想什么来什么,一坨本来十分立体的粪便在他的力道下被压成了平面图形。不仅如此,小为发现眼前的路到处散布着黑色的粪便,心里一阵恶心,他拎起沾满大便的脚用力在地上擦来擦去,摩擦声惊动了夜里的一些动物,一只鸟扑腾飞过。
好不容易到了家,小为看到紧闭的大门一摸口袋才想起来,家门的钥匙和摩托车的钥匙套在一起全部被民警没收了。他倚着墙坐在地上,由于太过冷清,之前看过的那些文字和图像又出现在脑袋里,失意之余,一股刺鼻的臭味钻进了小为的鼻孔里,他在空气里仔细地找寻来源,发现臭味来自刚才的鞋底。小为把鞋脱了下来,这时他感觉周遭的空气变得是愈来愈难闻了,原因是因为恶臭里掺杂进了一股清香,世上最难闻的气味并不是臭味,而是它和香味的合体,拿人来做比喻的话,这种情况就叫做伪君子。他把鞋放在一边,又抬着鼻子找香味,很快他惊讶地发现不远处正站着一个人,看不清模样,只依稀可辨对方披着黑色的长发,穿着白色的裙子,她站在小为的上风向,似乎是面对着他,一动不动。身为这种场合里的男性,小为依旧倚坐在墙边,手里又拿起那只鞋,看看月亮,但是只有一小块发光的乌云,不知道怎么办。他看着面前的姑娘,心想,这么晚了还不睡觉。穿得这么清纯出来乱晃,真是,真是……小为一时卡壳,找不到合适的词语与形容,干脆就唉了一声。思考间,从女子的方向传来了一阵窸窣的声响,他亲眼目睹着自己和她之间的距离正在渐渐缩短,姑娘正朝着他的这个,不是方向,是朝着他的这个点慢慢移来。说是移,是因为小为发现对方的双腿似乎并没有做出什么明显的前后运动的动作。
嘴巴感觉不到臭味,小为开始用口呼吸着空气。在还有四五米的时候对方停了下来,站在一棵香樟树下。他完全不清楚对方的来历和来意,决定以不变应万变,他把拿在手上的鞋重新套回到脚上。天空的乌云大得简直不像样,而且它的防侧漏技术是那样的到位,使得月光一直被蒙蔽着。
突然间,对方说了四个字,“你还好吗?”小为细细品味了这句话的音色,一秒钟后,瞳孔放大,两秒钟后,头皮发麻,三秒钟后,冷汗雨下。他立刻从地上坐起,身体紧贴着墙壁,颤颤地回道:“怎么是你?你是人还是……”
姑娘又向前移了两步,用微弱地声音回答道:“我是人,我当然是人。”
杜小为一时间很难接受给他留下遗书的鞠子就这样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眼见两人间的距离渐短,他把身体挪了个地方,不无担心地叫停鞠子的步伐。鞠子哀怨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小为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用问题遮盖自己的尴尬,“你怎么回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了?”
鞠子走到门边,倚着墙,说:“我们进屋说话好吗?”
小为拍拍自己的口袋,耸了耸双肩,说:“没钥匙。”
鞠子小小地惊讶了一声,然后慢慢地向小为走来,边走边说:“我真的是人,你不要再跑了,我要是鬼的话你再跑也没用。我好累,我快不行了。”
小为果真站在原地没动,直到鞠子的双手依附到了他的身上,小为扶着她,她的双手冰凉,没有丝毫的热量。鞠子一下瘫倒在小为的怀里,她的声音比刚才的更加微弱,“找个地方,带我去休息,我好累,快不行了……”鞠子反复呢喃着。小为这时有些明白眼前所发生的事了,肯定是鞠子舍不得他,所以在生命无多的情况下又折返回了小镇。他双手搂着鞠子,鼻子搭在她的头发上,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鞠子小声问道:“你的车呢?”
小为说:“这事话长,待会再说。来,我背你。”他把鞠子小心地放到自己的背上,突然却又止住不动,但是背上的姑娘没有发出任何的疑问。小为说:“不能走。”然后他把有关“左小龙”的事全部告诉了鞠子。
鞠子小声说:“你写完纸条后是不是每天晚上都呆在家里。”
小为说:“是。”
鞠子说:“既然你每天晚上都呆在家里,他自然也就不好再来你家,那就不会看到那张纸条,所以,他现在可能还不知道你和他之间的约定。”
小为听完一想,没错啊。他对背上的鞠子说:“你别急,我这就带你去找地方休息。”
鞠子趴在他的耳朵旁,说:“嗯,要快,一定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