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为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几丝惶恐和不安,他把身体一半的力气都灌输到接触着鞠子双腿的那双手。走了没多久,小为又回到刚才踩到大便的街道,而此时此刻他的面前,粪便散布的密度比刚才的更加夸张,简直无处落脚。背上的鞠子变得愈加有气无力,从她身上渗出的汗沾湿了两人的衣服。小为安慰道:“你别急,这段路过了就到了。”说话间,他感到后背的某个部位被什么东西硌得在隐隐作痛。
小为踮着脚小心翼翼地在大便的空隙中行走着,这个时候,一个角落里突然传来了一阵狗叫声,吓得他差点又再次中招。他在一棵树下看到了一只狗,小为对着它怒斥了一声,经这一吓,那只狗蹦蹦跳跳地撤出了小为的视线里,似曾相识地三条腿。而此时月光终于冲破束缚,洒下在了小镇。之后,小为继续小心走路,但是却接二连三地踩到了大便,不知道从哪里出现的一块黑影覆盖在了小为眼前的路上,而且竟然和他保持着同步的位移。在艰难地走完这段路之后,小为在心里恨自己不是庄稼,不能把鞋底的那团污秽当成是养分吸收掉,为了清理卫生,他把鞠子从背上暂时放了下来。
小为眼睛盯着地面,突然感觉到一丝诡异,害他中招的那团黑影此刻依旧跟着他,是什么东西能在如今的小镇还保留着影子?影有人形,长度一米有余,他很快便发现它的源头,没错,来自鞠子的脚下,这也就意味着——黑影是鞠子的影子。他看了几秒没说什么话,然后又把她背起,朝大鸣的屋子走去。
当鞠子躺在床上时,小为深深地叹了口气。床上的鞠子这时微弱地说:“水,我想要热水。”
小为说:“你好好休息,我现在来烧。”
这夜,他照顾鞠子直到她安静入眠,天快亮的时候,小为终于支持不住躺倒在她的身边。醒来的时候已经将近黄昏,小为的身边又是空无一人,他一骨碌地从床上爬起,却发现鞠子正坐在靠椅上看着电视,屏幕上是小为看过的《四年》的画面,鞠子回头看着他,然后笑了笑。小为舒了口气,但是想到她就要不久于人世,心里有着说不出来的感觉。
黄昏将要过去,当太阳降落到比楼房还低的高度时,鞠子对小为说:“我饿了。”
小为草草地洗了把脸,拉着将逝之人的手出了门。这本该是个让人感伤的场景,但是由于被各路偶像剧无节制的滥用,小为十分不情愿地在泛黄的空气里闻到了一丝狗血的味道。吃完饭后,鞠子对小为说:“我想走走。”他陪着她在僻静的小道上散步。
鞠子突然问小为:“为什么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小为的心里冒出了四个字,死者为大。他说:“因为……”断了很长时间,续上了四个字“你是我的。”
鞠子呵呵直笑,指着不远处的一块草坪,说:“我们坐那儿吧。”两人坐定之后,姑娘躺倒在男人的怀里,他们的周围一片安宁,空无一人,唯一有动静的地方是天空,月亮越来越亮,星星越来越多。鞠子说:“为什么你现在不问我为什么回来了?”
小为说:“我现在已经知道了,没有必要问了。”
鞠子说:“你不知道,你只是自以为知道。”
小为说:“随便吧,我不知道的只有一件事。”
鞠子问:“什么?”
小为调整了一下坐姿,说:“这个小镇所有的东西现在都没了影子,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还有,唉,实在是太复杂了。”
鞠子听完,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小为叹了口气。这时鞠子的声调突然变高,指着天空的一角,喊道:“流星。”喊声吸引了小为的注意,他抬头看去,大把大把的星星正拖着尾巴在苍穹上飞过,“是流星雨”,他纠正鞠子。
小为把手环过鞠子的胸膛,紧紧抱着她,但是这时手臂上却莫名其妙地感觉到一小股的疼痛。他松开手,眼睛顺着鞠子的衣领向下瞄去。面前的姑娘这时察觉有恙,把注意力从流星身上收回。她问:“你在看什么?”
小为出奇地平静,说:“你胸口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鞠子哦了一声,然后把手伸进领口。月光下,小为发现鞠子手上拿着一块像石头一样的东西,那应该就是昨晚硌疼他后背的东西。他从她手上拿过来,一丝凉意渗进手心,小石头的表面虽然不平整,但是却没有给人任何太过粗糙的感觉。他把石头对准月亮,通体透明,但是它却在小为的脸上投下了一块小小的阴影。
鞠子这时在一旁说道:“这是我上次离开之前捡的,一直带在身上。”
小为说:“你看,这块石头也有影子,你和它在小镇算是唯二。”
鞠子说:“不要,我不要和它唯二。”
突然间,小为觉得这块石头似曾相识,他问鞠子石头是什么颜色的,鞠子的回答是和竹子一样的翠绿色。小为终于想起来,几十天前,在石轩小学,他花十块钱从两个小孩子那里买过一模一样的一块石头。他又问她是从哪里捡的,鞠子说是从镇外离工地不远的地方发现的,而当时小为把从小学生那里买到的扔到了墙外,所以应该不是同一块。
鞠子问:“怎么了?”
小为不说话,抬头看星星,流星雨还在继续,心里重复着几个关键词,“石头”、“翠绿色”、“影子”、“流星”。鞠子察觉到小为心里的波澜,从他怀里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后面朝着他坐了下去。
鞠子说:“我跟你说些事。我是离开你家第二天才坐车离开小镇的,虽然当时我很舍不得你,但是我下定了决心必须要走,因为这还是‘生离’,等到‘死别’就太不好了,伤你伤我。我在石塘这个小镇停留了太多的时间,还有很多地方都没去过,我要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看它们一眼。我的旅途开始到一半的时候,我从新闻里知道了这里发生的事,我虽然很好奇,但是我认为这与我已经无关,所以就没再想这些。你知道我都去了哪里吗?自那之后,我去了江西、福建、广东、广西、云南、四川,但是每到一处就会发生怪事,它们和小镇一样,影子都消失不见了,而且似乎是我到哪里,哪里就遭殃。而且,你知道吗,自那之后,我的本来因病变黄的头发慢慢变黑了,和正常人一样的黑,然后我去一家医院查了一下,你知道怎么了吗?我的病,我告诉过你我得的那个绝症竟然好了,你肯定不相信吧,我和你一样,然后又去了几家大医院,但是结果都一样,我一切正常。可是为什么会这样,我都准备了好几年,准备离开这个世界,但是怎么又突然多出来了那么的时间可以活。”
小为打断,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鞠子仿佛没有听见,自顾自地接着说:“当时我又高兴又害怕,然后我想回来看看你。我回来已经有一个月了,我不想突然打乱你的生活,因为我觉得我已经主动退出了你的生活,我知道你喜欢的是范泛姐,在刚到小镇的那一刻我就直接去了范泛姐的家里。当然,我的事她全都不知道,包括我和你的事,我只想在她家暂住。但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导致我白天不能出门,范泛姐和你一样发现我有影子,为了我着想她不再让我出门。一直到前几天她收拾行李和一个叫李大鸣的人要离开小镇,她在离开之前叫我来找你,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知道我和你的事,问了她也没说。然后我趁着夜色在你家的门口等你,没想到一等就等了四五个小时。我当时真恨你,我拖着不舒服的身体在等你,你却迟迟不出现。”
小为问:“那……你昨晚是怎么了?”
鞠子呵呵一笑,说:“因为,来那个了嘛。”
小为没再说话,他带着鞠子回到自己的住处,大门依旧紧闭。他想在这里等“左小龙”,于是叫鞠子自己先回大鸣的屋子,她自然是不愿意,表示要陪小为一起等。杜小为叹了口气,决定明天白天的时候过来砸锁,他带着鞠子离开。这晚,他躺在床上,手里一直拿着鞠子的石头在端详,直到入睡。半夜的时候,他被几只蚊子咬醒,鞠子却似乎没有受到一丝的打扰,他看着窗外的星星和手里的石头,半夜里清醒的头脑帮助他迅速地回忆起了几月前的一个夜晚所发生的事。那晚,他在广场看别人跳舞;那晚,他与黄晓明初遇,他陪着他找被偷的自行车;那晚,他在十二点到的家;那晚,他发现“左小龙”放在他桌子上的一个闹钟;那晚,炎热似火,他躺在床上回忆和左左的童年时光;那晚,凌晨的时候他站在窗前,他亲眼目睹一颗流星降落到小镇,但是并没有出现想象中爆炸和闪光的场面,小为有时还认为是自己眼花了;那晚,发生了一起车祸;那晚之后,小为精确了多年的时间感开始混乱;再之后不久,小镇怪事连连。莫非所有的事情都和那个晚上有关?
天一亮,小为把还在熟睡的鞠子留在大鸣这里,独自拎着锤子往家里走去,砸锁的动静异常地大,好在小为有周围的邻居帮他解释,路过的那些人才没有报警。进屋之后,家里的情况与前几天无异,但是门后的那张电影海报不见了。
小为现在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左小龙”。
在屋里发呆的时间里,他听见屋外有人发出唏嘘的声音。小为好奇地出门看了看,太阳正紧,街道上,鞠子正慢慢地朝自己的屋子走来,众人对这个有影子的人感到非常地好奇。小为赶紧跑出去把鞠子拉了过来,进屋后,他怒斥鞠子,“谁叫你青天白日的时候出来了?你现在这么特殊。”
鞠子在小为面前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沉默了半天才说:“我醒来之后,发现你不见了。”
小为说:“我总会回去的,你只要等我就行了,你有影子这件事不能让别人知道。”
鞠子说:“我有影子又怎么了,人有影子才是正常,没有影子才……奇怪。”她想说的是“不正常”,但是担心伤害到小为,于是改成了“奇怪”。
小为想了想,说:“嗯,你说的的确没错。但是正常或者不正常是不定的,很多时候这归根结底只是人数问题。”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小为和鞠子都在房子里等“左小龙”的出现,在这段时间,小镇再次发生了怪事。那天早晨,小为是被阳光照醒的,但是他的床离窗户还很远,而且他的窗户的朝向也根本就不是东边,没有任何人在大清早玩反射的游戏,但是阳光的确是实打实地射在小为的身上。突然袭来的光亮和热量把他从睡眠中唤醒,他起身看着屋子,角角落落都布满了阳光,水泥的屋顶和墙面对阳光没有起到任何的阻挡作用,眼前的这种环境与屋外无异。
这一切的景象让鞠子显得非常惶恐,她问小为:“这是怎么了?”
小为自己心里也在疑惑,想了想,说:“不要怕,这该是计划之内的。你看,前段时间,小镇楼房的影子消失了对吧,但是一个建筑其实是有两种影子的,一种是外部的,一种是内部的,上次消失的是外部的,这次轮到内部了。”
鞠子慌张地问:“怎么办?那现在怎么办?”
自从上次那个“影子消失是工地破坏了生态平衡造成的”谣言散布开来后,工地在民意的影响下被封闭。群众们自认为以后定将平安无事,但是这个在他们意料之外的意外发生之后,很多人立即崩溃了。一群老人直接被吓得病倒了,一些年轻点的则干脆又去找政府领导帮忙,但是领导们和大家也都是同一个遭遇,政府只能尽全力的安慰大家。很多群众因此萌生了离开小镇的想法,上级目前虽然不准人进入小镇,但是出去还是可以的,可是许多人在外面都是无依无靠,没钱没人脉,变卖房子?家家户户都在想这件事,但是根本就没有任何的买主。情急之下,群众又想到了人民政府,他们纷纷打出了横幅。
“人民政府要为人民群众办实事”
“人民政府要高举三个代表的重要理论”
大家的口号一致,要求政府收购他们的宅基地。领导们很快回复说,关于土地买卖的事,最近国家管得很严,所以这件事必须要得到上级的同意才能进行。
等待的这段时间里大家非常地痛苦,因为每天都有高温和阳光的暴晒,小镇已经彻底没有了影子,群众们无处避暑,每天都是口干舌燥,很多人无奈,白天的时候选择泡在了水里。
一周之后,小镇所有的人都黑了一圈。
鞠子对小为说:“这里呆不下去了,我们走吧。”
小为不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走总是会走,但是在小镇的某个角落里,还有些事还在等着他去做。夜幕降临之后,他带着鞠子出了门,小为凭借着大脑里的记忆,和她来到了石轩小学的围墙外,鞠子对他的行为表示不解。
小为拿着从她那里得到的石头,解释道:“鞠子,你听我说,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想。我觉得这些怪事和你给我那块石头有关,影子消失是它造成的,你的病也是它治好的,因为你的绝症的原因,它抵消了石头对你的副作用,所以你的影子还在。我上次碰到过一块和这块很像的石头,我把它丢在了这里,我现在想找到它。”
鞠子问:“那你知道这石头是从哪来的吗?总共有几块?”
小为叹了口气,指着天空说:“应该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两人各拿着一个手电筒,猫着腰在围墙边寻找,离他们不远处就是一条臭水沟,灯光之下,小为看见沟里到处都是秽物,动物的尸体和粪便,还有些说不上名字的东西。他让鞠子拿着手电筒站到一旁,自己的双脚下到沟里,一股臭味迎面扑来。小为对鞠子说:“这有点臭,你用嘴巴呼吸,好受一点。”他找了很长的时间,沟里的泥和垃圾全部都被扒到了田埂上,但是却是一无所获。小为从沟里上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呼吸着清新的空气,鞠子在一旁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用手电照着小为的脸庞。歇了几分钟后,他又起身把方圆几十米的地域又找了个遍,但是依旧没有发现他的踪迹。
鞠子这时在一旁小小地发出了一声惊呼,小为赶紧跑去她的身边,鞠子把石头递给他,叫他闻闻。小为把鼻子凑到跟前,用力地嗅了一口,一股肉香钻进了鼻孔。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块石头,然后又用舌头舔了一下,入口的是肉味,小为的嘴里这时已经分泌出了大量的口水,他恨不得把石头吞进肚子里,但是他是人,理智告诉他不能乱吃东西。想到这里,杜小为一拍脑袋,对鞠子说:“不找了,走。”
两人走在田埂上,小为在前,鞠子在后,远处的街道灯火通明,并且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响,似乎又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让人们无心去睡眠。在那之中,还夹着歌声,一个女人哼哼唧唧,小为听不清唱得是什么,问鞠子:“什么歌?怎么只有伴奏?”
鞠子闭眼听了一会儿,说:“王菲的《浮躁》”
小为问:“太省事了,连词都不填。”
鞠子说:“有词,就是不太清楚。九月天高人浮躁,九月里平淡无聊,一切都好,只缺烦恼。”
小为似乎是没听见,说:“是够浮躁的,连觉都不睡了。”
二人刚踏上街道的水泥路面就和人群相遇了,大家看上去群情非常激愤,小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想尽量避开人群,于是拉着鞠子往一旁的巷子拐过去。突然,远处的人群里发出一声怒吼,“就是那个女孩,就是她,他们想跑。”众人向小为的方向投来目光,然后越来越多的人向他跑去。
杜小为一时被这种场面吓得手足无措,愣了半秒之后反应过来,拉着鞠子向巷子深处跑去。往里是一片漆黑,两人看不见去路,背后闪着骇人的光亮,鞠子和他没有退路。巷子曲折环绕,两人好不容易到了大鸣的屋子,暂时躲开了众人的追逐。鞠子似乎被吓坏了,结结巴巴地问:“他们,为什么要追我们?”
小为警惕地看了看周围,光亮似乎在向这边靠近,他说:“不知道,可能是因为你有影子吧。”说完,不等鞠子回话,他就拉着她去到后院,两人爬上围墙,跳进了墙外的农田里,这是一块水稻田,两人的衣服被水沾湿,滚了一身的淤泥。鞠子喘着粗气,快要跑不动了,小为见状,果断地背起她,向农田深处跑去。跑着跑却又发现不对,这样容易留下痕迹,于是又折返回街道,情急之下,小为想起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他小心翼翼朝自己的家跑去。但是没想到,街道上到处都是人,难道他们都是来抓鞠子的?难道就因为她没有影子?小为觉得小镇已经大乱,和平年代,混乱地带。杜小为曾这么理解过,所谓的和平并非是零****,只不过是****的东西在百分比上少于安定的罢了,有人就有混乱,都成了尸体那也不叫太平盛世,而是太平间盛世。
无奈之下,两人躲在公路旁的水沟里,小为急得满头大汗。安静了十几分钟后,就在杜小为觉得安全的时候,马路上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噪音,是摩托车发出的,声音由远及近,恰恰就在小为的鞠子的旁边停了下来,他在心里暗骂一声倒霉,看也没看摩托车上的人,拉着鞠子就往农田里跑去。这时,背后传来了一句话,“别跑了,杜小为”。
小为感觉这句话像是自己说出来的,因为音色与自己的几乎一模一样,他背着鞠子回头看去,一个带着头盔的人坐在摩托车上正看着他和鞠子。那人拍拍后座,说:“快上车,我带你们去安全的地方。”
小为站在原地,狐疑地看着他头盔男,对方见他没有动作,于是又说了三个字,那几个字让小为乖乖地上了他的车。头盔男说:“左,小,龙。”
杜小为平生第一次坐在由别人驾驶的摩托车上,心里虽然不爽但是迫于形势只好将就了一下,他让鞠子坐在自己和头盔男中间。坐正之后,摩托发出了一声咆哮,路过家门前的那条路时,小为看见自家的大门整个都躺在了地上,一股惶恐压在了小为的心头。几十分钟后,摩托车停在了一处陌生的房子前,小为扶着昏睡的鞠子跟着头盔男走了进去。再几十分钟后,小为从他的口中得知了这件事的原因。还是因为那次鞠子贸然地出街,她有影子这件事很快就被传遍了小镇,并且里面还掺杂着杜小为的名字。大家也都是走投无路,觉得可以把鞠子抓起来然后送给上级研究,这样对解决小镇的现状应该会很有帮助。
接下来,小为对头盔男的身份感到很好奇,问他:“你是谁?”
头盔男带着头盔说:“我不是谁,不过你可以认为我是左小龙。你别问这么多了,这里你呆不下去了,带着鞠子赶快走吧。”
小为问:“你怎么知道她叫鞠子?你到底是谁?”
头盔男继续重复刚才的话:“你们快走吧。”
小为说:“我不能走,我还有许多事情都没弄清楚。”
头盔男说:“解决那些疑问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沉默半晌,头盔男开始慢慢地脱头盔,淡淡的月光之下,小为看清楚了头盔后的那张脸,他张大了嘴巴,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原来“左小龙”是他,他们二人有段时间里曾离得那么的近,小为却是浑然不知。在这个房间里,星火大饭店曾经的三个传菜员聚齐了。
小为说:“怎么是你?你怎么会说话?”
“左小龙”没有回话,起身走到墙边拉亮了屋子里的灯,他说:“我和鞠子一样,我本来确实是哑巴,只是我捡到了这块石头。”他从自己的裤兜里取出一块相似的翠绿色的小石头。小为把鞠子的那块也拿了出来,两个石头凑到了一起,竟然拼接到了一起,但是从整体上看还差一块,但是好歹是把石头的总量确定下来,二人一阵欣喜。
小为问:“那你怎么没和鞠子一样,你的影子怎么也不见了?”
“左小龙”摇摇头说:“不知道。你趁着天还没亮快带着鞠子走吧。”说完,递给小为几张叠过纸,补充道:“这是我写的,里面都是你想知道的事,你快走,你家里的重要的东西我都帮你拿了过来。”
小为接过纸没再说话,突然又想起了一些事情,说:“不行,我还有事。”然后把大鸣那堆影碟的事告诉了“左小龙”。
后者听完,笑了笑,说:“我知道,那个音像店是我哥开的。”
趁着夜色,“左小龙”安排杜小为和鞠子坐上了一辆小小的面包车,沿着一条偏僻的路驶离了小镇。鞠子仍然昏睡着,小为借着手电筒的灯光看着那几张纸。内容如下:
我就是你所称的那个“左小龙”,我很喜欢这个称呼,谢谢。当初你在我哥哥的店里花了五块钱买走我贴在墙上的那张电影海报时我就对你产生了兴趣,我跟着你知道了你的住址,我看了你写的小说,请原谅我擅自在上面修改。我觉得你和我应该是一路人,所以把我最爱的两本书送给了你。那本书里,我最喜欢的人就是左小龙,我觉得他有梦想,但是现实让他很悲催,我想,我不能像他那样处处遗憾,于是做了许多的事。
我觉得小镇的领导不是好人,于是把他们车的刹车弄坏了,出事是出事了,但是死的是几个小偷。我觉得小镇的那几个LED屏是纯粹的浪费钱,于是在那个大会的晚上,我砸坏了两个。我觉得镇外的那些工地是那样的破坏小镇的环境,于是我编造了谣言,我只是随便一编,没想到那些人真的信了,工地被关闭了,我很开心。
我知道你还关心小波的事,你别奇怪我为什么会知道小波的事,我知道就是知道。你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他了吧?你肯定也去过派出所里找他了吧?他们肯定是告诉你小波被派去出差了吧?你不用担心小波,他本来很危险,但现在很安全了,信里有他的地址,你可以去找他,他会告诉你所有的事。
至于你的摩托车,估计很难再拿回来了。
走好。
信很短,小为看完之后还是有大把的疑问没有弄清楚,此时还没有完全出镇,小为强迫司机调头又把车开了回去,回到刚才的房子里,“左小龙”已经不知去向。他把鞠子抱进屋里,然后叫司机开车离开。天快亮的时候鞠子醒了,眼见这个陌生的环境,她问小为是怎么回事。杜小为站在窗前,窗外的天空飘着几块乌云,隐约有雷声传过来。他转身对鞠子说:“你呆在这里,哪里都别去,我有事要办,天黑之前肯定能回来。”面前的姑娘听了他的话,点了点头。
小为出了门,这时天空落下几粒小小的雨点。他知道折返回来这个决定是上厕所不带纸——想不开,但是他实在不能就这样离开,他还没找到自己的师父和黄晓明,很多事情都还稀里糊涂,而且,他心里还有一个打算,他要找到剩下的那块石头,把三块石头带离小镇,这里是他的故乡,他不能再让情况恶化下去。路过星火大饭店的时候,小为发现大门紧闭,里里外外都是空无一人,往日里的那些繁华都和影子一样消失了。门口的墙上贴着张纸,是转让的通知。三个月后,小为才知道这样一个事实:施必妥因为那次意外不幸去世,临终遗言是关闭酒店,于是易必妥辞掉了所有的员工,小为的报纸也是这个原因才没有出。
到了自己的家,大门还躺在地上,屋里自然是空空荡荡,值钱一点的东西都已经不见了,小为在心里骂了一声****。少了大门的门框仿佛是人失去了大门牙,空洞难看,他想像装假牙那样给自己的家重装一个铁制的防盗门,但是摸摸口袋里,钱财不多。对于这种事情,如果没钱的话,那就彻底没门了,只能是没门了。杜小为花了一个多钟头的时间才把大门和门框重新衔接好,但是只能够唬人,如果稍微用点力的话就会是撞门的效果。
正在小为欣赏自己的杰作时,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群人,动静非常大,杀气腾腾地朝他冲来。小为一揣摩他们的运动轨迹,又看了看身后的门,心想麻烦了,这下又得没门了。跑也是来不及了,于是他干脆迎了上去,面对着那群粗壮的汉子,小为尽量表现得非常镇静。很快,他就被那群人围了起来。
一个领头的汉子问:“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女的呢?”
抵赖这招明显是行不通的,于是他爽快地说:“昨天晚上,坐车走了。”
汉子说:“你胡说,每个路口都有人,没有看到有车离开。你赶快把她交给我们。”
小为说:“真的走了,连我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这种你正经问我胡乱答的情况过了十几分钟之后,面前的一群汉子转过身去互相小声商量了几分钟,商讨完之后,汉子队伍的形状从圆变成了直线,立在小为的面前。突然间,他们全部跪了下去,小为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被弄得手足无措,十分尴尬。他上去扶跪着的那些男人,但是他们丝毫不动,小为苦于现在没办法告诉他们真相,只好退回到原来的位置转过身站着。
这一壮观的场景很快吸引了其他的群众,他们有的人驻足观看,有的人也二话不说就跪了下来。小为完全没料到他们会来这么软的一招,比他的心还要软。就在这紧急的关头,小为看见马路上有个骑摩托车的对他招了招手,是“左小龙”。于是他缓慢地朝那个人走去,群众都以为小为是要踱步,没有动弹,但是,大家发现小为走了十几米还没有要折回来的迹象,那就不是踱步了。人群里有人喊,“不好,他要坐车跑。”跪着的那些人这时全部站了起来,场面也是十分壮观,小为刚刚坐上车,人们就追了上来,他说:“快发动,快走。”
摩托车的启动非常顺利,在十秒之内达到了急速,但是没有跑出多远,摩托车就被突然冲出来的一辆轿车撞了出去,小为和“左小龙”在各种力的作用下飞到了半空中,小为在飞翔的间隙里看了一眼涌来的人群,眼睛里全是黑色的脑袋,然后,他失去了知觉。
小为醒来的时候,眼睛里看到的画面和昏迷之前截然相反,白色,到处是白色。距离事发,杜小为昏迷了三天三夜。很快,许多人都得到了他醒来的消息,病房里迅速挤满了人,小为看着他们焦急地神情,说:“你们急什么,你们不是有影子么,我都看见了。”
大家纷纷看着医生,医生说:“事故让他的眼睛出了问题。”
小为大声地喊道:“影子一直都在,是你们的眼睛出了问题,你们要和我一样,撞一下,你们就都能看见影子了。”
群众们一阵唏嘘,很快离开了病房,小为从医生的口中得知了“左小龙”的情况,由于头盔的保护,他的头部一切正常,但是飞起的摩托车砸中了他的右手,估计以后右手会有点问题,写字吃饭倒没问题,但是可能以后就没办法开车了。
小为没有在医院见到他,因为他在当天就出了院。杜小为在之前的那个房子里见到了鞠子和“左小龙”,姑娘在第一时间抱住了他。
七月流火之后,小为流汗流泪流血,该流的都流过了,再这么下去就只能是流产了。他对“左小龙”说:“我不折腾了,我要走了,你和我们一起走吧。”
“左小龙”说:“不用了,你有你的疑问,我也有我的疑问。”
小为问:“你是想知道什么?”
“左小龙”叹了口气,说:“我想知道,我的祖宗许得什么愿望。”
说完,他把自己的那块石头塞给小为,然后指着一个笼子,小为发现里面是条狗。他说:“我发现这只狗有影子,应该是它把石头吞进肚子里了,你把它带走三块石头就凑齐了。”
杜小为看着那条狗,说:“我认识它,上次还踩过它的屎。”
这是个阴天,无论是有影子还是没影子,在这种天气下都没有区别,大家都是平等的。小为拎着狗,揣着石头和鞠子出了门,这次没有了车,二人一狗徒步向小镇外走去。小为回头看了看小镇,眼球真小,能看到的永远只有部分,但是那个最高的建筑还是没能逃过他的视线。大大的LED屏幕仿佛世外高僧,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内容,不被它脚下的世界打扰,此刻上面正在放着一个小镇驴巴的广告,质量、创意和画面都非常粗糙,内容是一个女人背着包走在大街上,她的朋友看见她是一阵阵地惊呼,因为他们发现女人的包上印着两个字母,“LV”。女人这时很淡定地拉开包,从里面抽出一袋驴巴,原来大家误会了,那个“LV”是驴巴包装袋上“驴”字的拼音。
在另一个不远的地方,许多机器和工人正在忙碌,该是小镇的影院。
小为和鞠子没走多久,马路上出现了一辆面包车,没有任何的招手,它停在了小为的身边,车门打开,里面坐着的竟然是黄晓明,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年轻的姑娘,像是久未谋面的范冰,小为目瞪口呆。
黄晓明没说话,拉着他和鞠子上了车。
两个月后,小为在一期《南方周末》上看到了一篇有关小镇的长篇报道,署名里出现了师父的名字。记者经过几年的调查,曝光了石塘镇的一个地下赌场,赌场历史悠久,在小镇存在了二三十年的时间。赌场的老板叫最谈清泉,文章把一系列与赌场有关的刑事案件全都整理了出来,包括那起小为熟悉的那场车祸。这篇文篇也曝出了小镇执法机关,也就是派出所的一些腐败黑幕,与赌场黑恶势力勾结。
而在这之后,他辗转和师父取得了联系,所有他想知道的问题在通话十五分钟后都得到了答案。进入报社之前,师父在一处电视台任职,后来被解雇,原因是和领导大吵了一架,为的是发生在石在野身上的那件车祸。当时他执意要报道此事,但是由于肇事者的父亲复杂的关系,所以他的提议被驳回。他来到小镇找石在野的原因就是为了解释他当年的一去不回,并把车祸的真相告诉了石。石在野当年曾经离肇事者的父亲很近很近,当时他所参加的那个节目《大宝》其中的一位评委就是,他的那个所谓的“文物”根本就不值那些钱,只是那个人为了自己的儿子换种方式赔偿石在野而已。
三个月后,小镇消失的影子悉数得到恢复,群众身体也都无恙。小镇的那些投资全成了烂尾工程。领导们改名字的要求也因为成本原因被上级驳回,小镇依旧是叫石塘镇。
黄晓明说:“你不要误会,没有什么预谋,就是这么巧,我也正好出镇。”
小为不说话,车子向镇外驶去,车厢里没有说话声,只有歌声,陈百强的《一生何求》:
冷暖哪可休
回头多少个秋
寻遍了却偏失去
未盼却在手
我得到没有
没法解释得失错漏
刚刚听到望到便更改
不知哪里追究
一生何求
常判决放弃和拥有
耗尽我这一生
触不到已跑开
一生何求
迷惘里永远看不透
没料到我所失的
竟已是我的所有
……
黄晓明这时开口说:“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们,你想要知道的,不出几个月全国人民都会知道。因为你有一个警察朋友,所以很多事情才不能告诉你……”
小为说:“警察?小波?他已经失踪很长时间了。”
这时车外想起嘈杂的声响,小为和黄晓明好奇地向外看去。远处,几个人举着一个横幅,“热烈欢迎见义勇为的英雄!”。二人听了司机的话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原来是石塘镇的一个人在长途大巴上勇斗匪徒,如今伤好荣归故里。这对于小镇的政府是个很不错的宣传的资本,所以难怪会摆出这种阵势了。
耽搁了十几分钟后,车子继续前进,但是没过多久就又停了下来。这次不是见义勇为的事了,前面的路出现了一个大坑,双行道在这里变成了单行道,祸不单行,所有人都小心翼翼。
黄晓明对小为说:“这种坑要在我年轻的时候根本不是什么问题。告诉你一件事,我年轻的时候,骑着摩托车,还带着一个女人,飞过了一个好几米的大坑。但是只有一个中学生看见了,所以我说给别人听他们都不信。”
杜小为不说话,他在想小波,和“左小龙”,自己和他们的差距就是,他们都是行动的一派,他们从没有辜负过自己身体里的热血。而他自己总是还没做什么就开始忧郁,生命用来失败都行,但就是不能用来忧郁,尤其是还没失败就开始忧郁。每一条路就和打游戏一样,到处都埋伏着大怪小怪,而人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大惊小怪,鼓足勇气去打败妖怪或者被妖怪打败。
他现在又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小波,但是身上的石头怎么办?他不能带着石头乱跑。杜小为现在需要一个明确的目的地,不能是小波,也不能是左左,但是他带着鞠子能去哪里呢?他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像有一块绿色的布在擦拭着玻璃。现在的他正在以七十多公里的时速离开小镇,但是以后会怎样?他会用怎样的速度到达怎样的一个地方?他不知道。
鞠子依旧是在小为的怀里熟睡着,小为看着她的脸庞想,你是怎么了,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瞌睡?
半晌,他回过神来,对黄晓明说:“信,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