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应该学“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的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1]”这样的句子,用一个巧妙、美好、复杂的时态开始自己的叙述?在过往憧憬未来,我像每一个等待成长并最终成长的女孩子收集精巧的小东西一样,收集着关于生活、阁楼、巫术、集市和第一次心跳的秘密。
在我挂出母亲的照片以及类似种种的顽劣行为后,继母为惩罚这种大胆妄为与不知感恩,就把我扔进阁楼,但我立刻发现这是个好地方,东倒西歪近水楼台不问春秋自成一统,是我的卧室、书房、会客厅、卫生间、岗亭、前哨、防护中心和医疗室,我不愿意再走出去。从那时起头发开始了持续不断地、悄悄地生长,越来越长,如果把它从阁楼窗口放下去,可以一直垂落到地面,到后来阁楼已经放不下我的头发——其实也是能放下的,但那需要费时费力地多方缠绕、放置、协调、挪移——于是我把头发从阁楼上垂下去,附近的小孩会跑过来在那上面玩耍,他们用它来编制圆环,结上花朵或者刚萌发的小树枝;有时他们会把它紧紧拉起用来跳绳,我没觉得痛,头发太长,他们所用的劲在传递的过程中还没有到达我的头皮就消失殆尽。我白天盘腿打坐晚上对月吐纳,聚天地精华之气,启千古幽深之思,功力日渐高深身体愈加轻盈,为了防止突如其来的风把我刮走,我用一条金属链系在自己的脚踝,另一头锁在床脚。
继母在自家菜园里种植神秘植物,据说对她的女巫事业举足轻重,同行之间竞争愈加激烈,剽窃、诽谤、指责、隐瞒成风,继母防得厉害;但其实是在研习了巫术几十年后,她终于放弃了对它的热爱与向往,成为一个致力于发掘生活艺术包括厨艺、化妆、家居、生活小窍门等等的爱好者。在两个姐姐和我相继离开家的岁月里,她自强不息勤学不止,成为一代生活艺术大师,在各类时尚杂志都拥有专栏,每天下笔千言,文笔细致有趣,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文体,被一部分读者追捧;她偶尔也上某个电视节目当当嘉宾,对电视机前的女性观众提出自己温和但有力的观点。城里谣言四起,说那谁谁谁家有什么东西,一说可以增加功力,又说是埋着丰富的宝藏,包括有:成形的千年人参、会说话的灵芝草、吃了可以使人飞翔的奇异果实以及古代海盗留下的藏宝图等等(所传之物可参照《镜花缘》和《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这让我猜测最初的造谣者也许是个奇幻小说爱好者)。我在阁楼居高临下,看到满满一畦紫色的萝卜——后据继母接受专栏采访时说这个创意灵感来源于安徒生童话《海的女儿》中人鱼小公主从海底看太阳的那段描写,她深信如此奇特的视角代表了人鱼小公主内心潜藏的忧郁与不安并暗示着她后来悲惨的经历——不由对热衷谣言之人心生鄙视。每日在阁楼里走来走去以促进消化是我唯一的运动。但没有寂寞。
谣言甚嚣尘上,方圆百里之内人口越聚越多,最后发展成一个繁华的集市,飘荡着一股容易让人过敏的刺鼻味道,具有浓重的异国情调,时时有玩蛇人、********、茨冈人、乞丐、暴徒、无政府主义者、苦行僧、密探、神情忧郁的骑士和面目狰狞的失业水手混迹其中。我家位于集市外围,观察集市成了我的第一爱好。酒吧、妓院和旅馆最新盛传附近有个神秘的姑娘被恶毒的后母用巫术软禁在高高的阁楼等待着王子、骑士或者侠客的救助,她有玫瑰色的脸颊和一个巨大的宝藏。这是一个适合谣言茁壮生长的地方,各色流言蜚语如空气般存在,同各种香料浓郁的气味纠缠在一起,令人沉溺。谣言一个接着一个,往往令我们目不暇接不辨真假,这是一个完全没有道德、伦理、定律的漩涡,人们身不由己地被吸进去,体会失重的快乐,并在摈弃他人的言论同时坚信自己的判断;人心是受不了鼓动的机器,在经历了此起彼伏的种种传说后,群情激昂摩拳擦掌蓄势待发,时刻等待着一呼百应的一场暴动或骚动。继母和我和我的姐姐们每天听着在我家门口闲聊的人传播的这些消息,也免不了为这个公主和宝藏担心着,并期待着什么人可以去解救她,安慰她。在我们这个小型的母系家庭里洋溢着女性必被拯救及拯救他人的信心与希望。
后来集市里来了一个行政官,据说是被派来维持秩序的,曾经留过洋拿了博士学位,作风开明风度翩翩,又说是面容俊秀声音浑厚。他像大禹治水一般顺利地平息了潜在的可能的暴动并成功地把这股激情引向积极的方面,在他的指引下,集市及周边地区开展了“建设新社区运动”,很快这里有了学校、电影院、俱乐部、高级会所(镀金的会员卡像回转寿司一样在各色人等间交换与流动),咖啡店和购物中心,甚至还有完善的下水道系统以及一个小型的发电厂。在这场运动中,他树立了自己的威望与尊严,引发了集市几乎所有女性及一些叵测男性的狂热情绪和爱慕情结,其中包括我的两个姐姐,在晚饭后炉火前的津津乐道于小道消息、明星八卦和时政新闻(在行政官到来后,这三个领域合而为一,他的各种新政、见解、眼神以及手势被时事观察员、娱乐记者和股票分析师接受、分解、思考并得出各种相左甚至相反的结论)的家庭聚会时间很快被谈论此人占据,又被继母不耐烦地制止。她一反常态的审慎态度令我的两个姐姐大为吃惊,并认为她进入了每个女性不可避免的更年期,但我知道并非如此。
出于一个母亲的敏感与克制,她比自己的女儿更早看到尚未显现出的种种暗示与线索,她不知道确切内容却闻到令她感到心烦意乱的不祥的气味,但两个姐姐因此转移阵地至小阁楼,继续她们热烈的、沉溺于爱情滋味的谈论与猜测。在与她们虚与委蛇心不在焉地参与议论的同时——我心虚地接受了继母不合适的称赞:看看你们的妹妹,多么庄重文雅!应该原谅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子的虚伪,她别无他法,爱情令她昏了头并引出她体内暗藏的种种小心翼翼而天真的狡猾、手段以及不顾一切维持它的决心——我秘密地进行着和情人的幽会。
注释:
[1]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的长篇小说《百年孤独》的第一个句子,同时也是最著名的小说开头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