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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暑假,单颖颖回国来。那段时间,我们不是出来见面,就是絮絮叨叨没完没了讲电话到深夜或者干脆通宵。具体讲了些什么,我一时想不起来。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纠缠”,往往形式大于内容。
夜里,我总要把书桌上的座机电话移到枕边,话机的后面拖着长长的线,横跨在房间的中央。我喜欢躺卧着跟电话那头的颖颖讲话,只是人在那种姿势下很容易不知不觉地睡去,所以大部分时间里,我还是会坐起来,在身后垫一两个靠枕,惬意地打发着时间。
那段时日里我们确实有些亲密过了头,彼此都很沉醉于只限于两人之间的任何形式的独处。
颖颖的男朋友我只见过一回,谈不上俊朗,身材很高,架一副近视眼镜,显得斯斯文文。他和颖颖是在法国的语言学校里相识的,在国内读本科时学的是音乐教育,据说会弹钢琴、拉小提琴。
那天,我们三人去了东坡路上的西餐厅吃斐力牛排。一张四人餐桌,他俩形影不离地坐一边,我形单影只地坐另一边。他们没有表现得十分亲昵,以至于我对来人颖颖男友的身份一直模棱两可,不很确定。不过后来上了蜜汁鸡翅这道菜,他的点评是“还不如颖颖自己在家里做的好吃”,颖颖尝了一口也点头表示同意。于是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之后,他们又说到这次回法国要买辆小排量的二手车,自驾去旅行。紧接着,他们对各种品牌的车辆、不同的车型配置各抒己见。我没太在意听,低头把铁板上的意粉、煎蛋扒进嘴里,欢快地咀嚼,同时微笑着望向他们。
他们的计划最终有否付诸于行动呢?我当然无从知晓,对于这一切我始终是个不着边际的局外人。
“你不知道那时候你跟陈筱雁有多要好。”单颖颖常常不无艳羡地对我说。
我怎会不知道,但我甘愿讨她的欢心,总答:“我与你更要好。”
颖颖招牌式地眯起眼睛发出“咦”的一声,拖得很长,我受不了这种透着幸福怀疑、甜蜜鄙夷的娇媚。毕竟我的回答并非彻头彻尾的假话,关于这其中的种种,我愿意娓娓地澄清一遍。
结识陈筱雁的时候,我还是个少年。她身材高挑、皮肤粉嫩,留一头乌黑的平时扎成马尾的长发,眼睛是不容易看出究竟的“内双”,脸颊的肉有婴儿肥似的丰盈。那年,学校举办广播体操比赛,我们在赛前训练——男生女生从矮到高各站一列,做一个个分解动作。其中有一节是伸展运动,大家做了一个侧转身又展开手臂的动作,然后等待老师过来逐一纠正。
我侧过身的时候瞥见了站在女生队伍里位置很靠后的陈筱雁,她穿一件彩虹色横条纹的长袖T恤衫,她雪白光溜的小臂由于伸展从T恤的袖子里滑出一截来,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我望见她微含笑意的侧脸庞,我想我就是从那一刻开始迷上她的。
“你的手指真好看,纤细而修长。”我大约对陈筱雁说过此类矫情却可爱的对白。
每个礼拜五下午,她都要去校乐团参加训练,拉大提琴。对于这种大凡普通人必定一窍不通的乐器,彻底不通音律的我更是满怀崇敬。陈筱雁每周都必须在家与学校之间将那笨重的提琴往返运送一次,我从来都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
有一次我倒是见过她拎着装在海蓝色琴套里的大提琴走在校园里,步履依旧轻盈而自信。走近看时,才发现她的手掌、手指由于重物的压迫,显得异常窘迫。
“我的理想是有朝一日可以在维也纳********里开自己的独奏会。”陈筱雁很孩子气地在某个我已经忘记的场合里说过这句话。
“你的提琴笨重得像出远门时才带的行李。”我不着调地回应。她傻傻地笑。
陈筱雁再联络我是在电话里——
“萧可,我有个建议,你们办事处完全可以拓展一个新的业务。”
是什么呢?
“失恋物品寄存处?”我的语气里全是“这是什么东东”的疑问。
“或者叫失恋物品储物馆也行。”陈筱雁在电话那头兴致勃勃地说,“你难道没有失恋过吗?”
严格意义上说,我还真没有。
“这么说吧,假如一个人失恋了,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都需要疗伤、治愈。看得开是最好,不然的话强迫自己遗忘也是逼不得已却很有效的方法。虽说回忆这种东西不是说磨灭就能磨灭的。”
“回忆永远是惆怅的。愉快的使人觉得:可惜已经完了,不愉快的想起来还是伤心——张爱玲说的。”我掉书袋子。
“正所谓‘睹物思人’。你不知道,谈恋爱其实是一件格外浪费资源的事情。”
我凭什么不知道?好吧,我确实不知道。
“尤其是女生吧,总会千方百计地保留许多在恋爱期间的纪念物品——什么跟男朋友一起看过的电影的票根啦、男朋友送的大大小小的公仔玩具啦、跟男朋友那边配成对的戒指、挂坠啦。这些还算普通平常的呢,有些女生要把男朋友穿过的旧T恤、使过的剃须刀也留下来,更有甚者,连对方抽过的烟蒂都小心翼翼地用纸包起来存好。”
“咦,这就是传说中的‘原味’?”我戏谑说。
“实在都是无关紧要的物什。之所以说谈恋爱是一件格外浪费资源的事情,正是因为谈恋爱的时光里大家做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事吧,还顺道产生了这么多‘恋爱垃圾’。”
这年头,连科学家都想着怎么降解塑料袋。太空垃圾、电子垃圾、文化垃圾,现在倒好,谈个恋爱也要产垃圾。
“女生是不都有恋爱物品囤积癖啊?明明是百无一用的东西,却舍不得扔,看着它们一天天多起来,攒啊堆啊囤啊。仿佛东西越多,就代表他们走过的情路越长、感情越深。时不时翻出来晒一晒倒腾两下,心里是不是特满足特舒坦?”我连珠炮式地侃侃而谈。
“也许吧。你想想,要是哪天恋情终结了,这一大堆子东西该咋办?尤其是本来就想用遗忘来走出伤痛的人,留着这一揽子东西摆明了就是添堵,是祸害。想不睹物思人都难啊。”
“那就处理了!”我麻溜利索地,这不是什么难事啊。
“在气头上的时候,把它们一股脑儿扔了倒也无妨,一了百了。不过,我越来越多地听说身边的很多女性朋友,事后都后悔了。一种情况吧是两人之后又复合了(可能是很久之后,例如换了几轮恋人后又换回来了),这种比较有戏剧性,但现实情况中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当年的爱情信物没了,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吧。想扯个谎说你看这些年我一直都忘不了你,都没个佐证了,不能叫对方信服。”
“动机不纯。”我直接定性。
“另一种情况吧,就是等人一上了年纪,那怀旧的情绪就止不住地往心头涌。往昔的恋人恋情已经被岁月洇模糊了,想追忆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早已把能留个念想的物件丢得一干二净。想思人的时候,睹不上物了,氛围营造不了,情绪上不来。”
“确实丢也不是留也不是。丢了可惜,留着吧被下任恋人见着,也不是个事。那你的意思是?”我询问陈筱雁的高见。
“这时候就需要你们办事处提供服务了——失恋物品托管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