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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那个夏天,已经有些遥远了,而且愈来愈远,它的宿命是终将泯灭在回忆的最深处。
“你的法语学得怎样了?”单颖颖不无期待地问我。那也是一个让我不无期待的夏天。
这点我确实辜负了她。在她出国前我心血来潮地对她讲我也想学法语,她二话没说,把她在国内学习时用的法语教材、字典、练习册统统馈赠与我。每一本的扉页都写着她的法文名字。
“还是只会那几句——BONJOUR、SALUT(法语‘您好’、‘你好’)。”我羞愧难当地如实回答。
“噢,萧可。被你读得像‘笨猪’、‘傻驴’。”说完,她哈哈哈地笑。
颖颖在电话里极力邀请我去她家玩,她说她前几日去上海购物,顺道买了作寿司用的竹帘、紫菜、黄瓜、肉松、蟹肉棒、日本酱油、芥末、苹果醋等等,做好了就等我去吃。
“这一回,你男朋友没与你一道回来?”我投石问路。
“没有。”她不情愿地答。
于是我欣然答应。
单颖颖家刚搬了新家,在钱塘江边上,是所谓的一线江景房,典型的富人区。
“哟,萧可。小时候经常看到的,现在长这么大了。”我摁响颖颖家门铃后,开门迎出来的是她妈妈,说了这么一通。
“快别这么说,这几年都没怎么长。”我自我解嘲。
那年我二十岁。我和单颖颖在初二那年成了同桌。我初中读书读得很好,在学习上单颖颖自然成了我关照的对象。她没作我同桌之前觉得我一本正经、不苟言笑,是个挺无趣的人。一接触才发现我这个人太可乐了,极尽搞笑之能事。一个人的幽默感是需要某个适当的人来激发的。那会儿,我们之间太有话聊了,只有上课的时候是安静听讲的,自习课上两人一边写作业一边神侃,常常因为破坏课堂纪律被逮个正着。那时候,我正暗恋隔壁班的某个女孩,每次上音乐课,我都会谎称自己没带书,让她替我向隔壁班那个女生借书来用,她总是乖乖“遵旨”,惟命是从。
那时候的单颖颖留着短发,略微有些蓬松。每当上课铃响全体起立向老师问好的时候,我总会用余光瞄一下身旁的她,发现她比我高出那么两三公分,不免心灰、尴尬。我最喜欢看单颖颖清晨来上学时睡眼惺忪的样子,另外她常常换各种款式的发卡来戴,我对女孩的发卡癖就是那时候培养出来的。我和单颖颖“厮混”在一起的那段日子几乎是我初中时代最放肆、最愉快的时光。
那日,我与单颖颖在她家的客厅里无所事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她妈妈回自己的房间上网去了。
我记得她家客厅很大,厕所很大——不仅有坐便器还有小便器,单颖颖的卧室是一个玻璃房子——有整整两面墙都是落地的玻璃隔断,我进去稍稍地参观一下,心想夜晚单颖颖就是在这屋子里跟我通电话吧。
颖颖从冰箱里取出事先制作好的寿司卷热情地招待我,即便当时我对日本料理的认识仅仅停留在“神田川日式拉面馆”的阶段,但我还是敏锐地察觉颖颖的心血之作简直难以下咽,不过我勉强咽下几个。
“你要不要红酒?我从法国带回来的,送你几瓶。”颖颖问我。
“不要,我不喝酒。”其实我特别喜欢喝酒,逢酒必醉。我拒绝是因为怕礼物太贵重,别是波尔多特产,还是85年的。
我想起《查理和巧克力工厂》的作者罗尔德·达尔写的一则短篇小说《品酒》——一个品酒高手每次都能通过品尝准确无误地辨出红酒的酿造地和酿造年份。有一次某人找来一瓶非常冷僻的红酒请他品尝,并拿名下的不动产,甚至还有自己的女儿与他打赌。结果品酒高手在一番故弄玄虚后说出了正确的答案,不曾想女仆发现了他在酒窖中落下的眼镜,原来他事先偷看了红酒的标签。
“那你喝茶么?”颖颖又问我。
“偶尔喝。”
于是,单颖颖送了我几听装在小巧精致、表面有鲜艳彩绘的铁罐子里的水果茶叶。
后来,我俩又去了她家楼下、钱塘江边的堤岸散步,江面宽阔,一眼望不到头,江水拍在堤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我们一路走着,聊了许多单颖颖在法国的生活,她却一直决口不提自己在法国的男朋友。走着走着,不觉都已经来到六和塔脚下,这才回了头。
单颖颖的假期就快结束了,在临行的前一晚,她召集了一帮子熟络要好的朋友出来相聚。
在钱柜的包间里,大家欢唱,人人都爱陈奕迅。因为我们都与自己爱的人一同骑过《单车》、坐过《幸福摩天轮》,她却说我只当你是《兄妹》,我有《想哭》的冲动,却还是说一句《谢谢侬》。我知道《我们都寂寞》,可是《寂寞让你更快乐》。好吧,我承认这都是《男人的错》。只是我多么希望《明年今日》,不再过《LONELY CHRISTMAS》,我试着作《爱情转移》,《不然你要我怎么样》。我《心深伤透》,你却《幸灾乐祸》。
“我以为要是唱得用心良苦/你总会对我多点在乎/我以为虽然爱情已成往事/千言万语说出来可以互相安抚”——我对着屏幕唱着《K歌之王》,模仿着陈奕迅在MV里被旁人无视却继续专情演唱的状态。现实中又何尝不是这样。
后来,我们一行人又步行去南山路上的贝尼尼咖啡馆,途中经过三公园的西湖音乐喷泉正值表演时间,我们不禁驻足欣赏。喷射的水柱随着音乐的节奏轻盈舞动,灯光恰到好处地配合,站在湖边可以感觉到细细的漂水润湿了脸颊。我看了看身边的单颖颖,突然觉得有一种莫可名状的美好涌上心头。
大伙儿去了咖啡馆小酌。在众人面前,我与单颖颖总是极少地交流,有点欲盖弥彰的意思。颖颖点了玛格丽特喝,散伙的时候,她已经微醺。我抢在某个男生之前打了一辆车送她回家。
“真不想回去。”单颖颖脸颊泛着红晕,靠在出租车的后座上小声嘟囔。
“什么?”我以为她不想回家。
“我不想回巴黎。”她说,“房子到期了,别的又租不到。”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我连去趟巴黎都机会渺茫,竟然还有人不想回去。她委屈地抽泣起来,我无所适从。
出租车驶到了单颖颖家所在的小区门口,我们抢着付钱,我指着她忙乱中掏出来的一百欧元说:“师傅兑不开的。”她低头一看,恍然地笑。
我们下了车,单颖颖说要等散了酒气才肯上楼,否则她妈会责备她。我们在钱塘江边踱步,已是夏末,夜也深了,一阵阵的凉风拂面而来。
“萧可,为何你一直单身?”颖颖冷不丁地问我。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我灵机一动,为自己开脱。
颖颖被我逗乐,又道:“你不知道那时候你跟陈筱雁有多要好。”
我尴尬地“呵呵”地笑,“我前不久刚见过她,也在贝尼尼,她似乎刚和男友分手,马上要去西班牙作交流生。”
“那你还喜欢她吗?”
我摇摇头,不置可否。关于陈筱雁的话题就此打住。
“为什么人人都爱陈奕迅呢?”
“因为我们都是小人物,我们都长得不帅,我们玩世不恭、却想有人喜欢,我们爱的人都不怎么爱我们,我们深情却可以若无其事,我们辛酸却可以邪邪微笑。”
我和单颖颖还在江边迎着江风聊天,她的手机响了,是她妈妈来催她回家。
“对了,萧可。你怎么回家?”
“我自己会打车的。”我们已经穿过马路,往颖颖她家走了。
“已经很晚了,很难打到车。我让小区的保卫打电话帮你叫车。”她显出体贴。
“不用。”正说着,一辆出租车驶到小区门口,下了客,正要开走。
“哎,等等。”只见颖颖一个箭步、不顾形象地冲出去,追着那辆已经开出百来米远的出租车喊。
车被拦了下来,我坐着那辆车回家,脑海里回想着刚才那一幕,有些小感动。
那段时日里我们确实有些亲密过了头,彼此都很沉醉于只限于两人之间的任何形式的独处。
那晚待我回到家,即便已是凌晨,我们还是继续聊起电话。
“明天什么时候的飞机?”
“傍晚。”
“房子的事怎么办?”
“再想办法,总会租到的。”
“颖颖。”
“嗯?”
“做我女朋友吧。”
“好啊。”
我凭什么那么笃定她会答应我呢?因为我偷看了“红酒标签”——颖颖和她男朋友关系紧张,对方甚至动手打过她。她从未向朋友公开的博客我却一直在看。在爱情的世界里,我大概就是那个作弊的品酒师。
第二天,单颖颖忙着收拾行李,我们只发亲密而甜蜜的短信,直到她上了飞机关掉手机。两个人刚好上的第一天就得经历离别,彼此都没来得及见上一面。
之后的那一个月里,时差把我害苦了,我总在深夜与颖颖通越洋电话。她在电话里说“再走几步就是巴黎圣母院”、“刚刚经过卢浮宫”的时候我有一种活在非现实中的错觉。我们在电话里说着情话,许下承诺,乐此不疲。颖颖说在商店看到一对很漂亮对戒,可是太贵了,等她攒够钱,她要给咱俩买一对。另外,她会决绝地同前男友分手,处理好善后。
可是有一天——
“你猜我在巴黎遇见谁?”单颖颖在电话里兴奋地对我说。
“谁?”
“我让她自己来跟你说。”可以听见颖颖把电话交给了旁边的人。
“喂,萧可啊。好久不见。”那熟悉的银铃一般的声音的主人正是——“陈筱雁!你怎么在法国?”我诧异地问。
“我不是在西班牙作交流生么,假期来法国旅游,没想到竟然碰见单颖颖。”陈筱雁的声音依旧娇媚诱人,“听说你现在是单颖颖的男朋友啊,哈哈。”
“我靠,你听谁说的?关于这其中的种种,我愿意娓娓地澄清一遍。”我这么说简直无耻而又真诚。
那天单颖颖在越洋电话里、在地球的另一端、巴黎的街道上和我分手了。我们就这样谈了一场另类而短命的恋爱。这样的分手都不能算作我的失恋。在以后的许多年里,我们都疏于联系,即便偶有见面,我俩都默契地决口不提这段往事。她大概也收获新的更靠谱的恋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