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还是傍晚。但那样的傍晚于少年李林而言犹如昨天般亲切。那时李林盘腿坐在半山坡的浅草中,几只蚂蚱从草间蹦上了他的小腿肚,有一只顺着他的短裤的下摆钻进去企图爬上他的膝盖。那时李林背后的山顶上悬挂着一轮徐徐下沉的金色太阳。
暑假的傍晚李林都是在半山坡上陪着他的羊群度过,因为太阳下坠的实在太慢,所以记忆里那年夏天的每一个傍晚都显得极端的漫长。李林还要在太阳下山后,保证羊群里的每一只羊都吃饱,然后去山下那一片绿豆地里采摘绿豆。因为晚上要熬绿豆汤给奶奶喝。奶奶快死了,她说她活了九十三岁了,活腻了。天气又极端的热,她说只想喝绿豆汤。她是躺在床上张着嘴巴发出了类似竹椅摇摆的吱呀吱呀的声音。李林的父亲伏着身子把耳朵凑在那吱呀吱呀响着的嘴边听了一会对李林的母亲说,噢,她想喝绿豆汤。母亲说,明天去摘些绿豆。后来李林在山坡上眺望自家的绿豆地,山脚下成片生长的都是绿豆,他无法确定自家的绿豆地的位置。当李林来到山脚下那片绿豆跟前时,李林发现绿豆秧上挂着的都是鲜嫩的青豆荚。李林一直忙到天黑了,才寻觅到少量的已经成熟的黑豆荚。李林把短袖衫脱下来,把绿豆包起来,包出来的形状只有拳头大小。李林自言自语说了一句,这怎么够熬绿豆汤?也只能够她一个人喝。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她怎么不晚点死,晚点再死绿豆不就全都熟透了。
她为什么不晚点再死?李林这样想着天就完全黑了下来,他在黑暗里像是清点白云一样把羊数了一遍,它们白色的皮毛发散着薄纱一样的白光,他勉强数清楚了,一只不少。前方是一片长长的玉米地,李林要趟过去,因为天太黑了,他不得不走直路穿过前方的玉米地来缩短回家的时间。所以他很自然的又抱怨了一次:她为什么不晚点再死呢?
天黑下来,李林有一点害怕,他听说城市里的夜晚一点都不黑,有路灯,还有商店。听说城里人睡觉都很晚,甚至都不需要睡觉。李林边走边想。从记事起李林去过最大的城市就是县城,好像就只去过一次。那一次还是父亲带着母亲去医院做流产,他顺便跟去的。
那个精瘦的男人又一次出现在李林的记忆里面。那天他来找父亲商量什么事情,好像是关于李林的母亲又怀孕了的事情吧。父亲很客气,他很缓慢又小心的递过去一支梅芳牌过滤香烟给那个精瘦的男人。那个男人点了烟随后掏出一张文件。父亲带着哭腔和那个精瘦的男人说了很多话。最后那个精瘦的男人跟父亲说,要么罚款,要么流产。李林还看见文件上一行行文字下那个鲜红的公章。母亲听到这就抹着眼泪钻进了厨房。那个精瘦的男人又坐了一会又抽了几支梅芳牌过滤香烟,之后才心满意足的走出李林家的大门。那个男人刚一离开,李林的奶奶就说,人还是要多做好事,自己生不出孩子还不让别人家生孩子,缺德缺到祖坟咯!
第二天父亲就带着母亲还有李林去了县城。
不知道县城算不算大城市,大城市到底是什么样?到底多大的城市才能算大城市?等李林穿过玉米地的时候他还是没有想清楚大城市是什么样。这时候李林感觉到肩膀和后背上被玉米叶片上尖锐的绒毛刮得刺痛,他才发现自己赤着上身。那仅有的一次涉足城市的记忆也随之消失了。
李林回到家里饭菜已经做好了,他把羊群赶到圈里。母亲又往灶台的大铁锅添了半桶水,母亲说,先吃饭吧,我烧洗澡水。李林举起手里的衣服,把包着的绿豆给母亲递过去就吃饭去了。李林看见父亲把馒头嚼碎吐出来,一勺一勺的送进奶奶的嘴里,他看了一会突然没有了食欲。李林的奶奶吃得很慢,就像无数个炎热的夏夜一样缓慢而平静。过了很久,母亲端上来绿豆汤,每个人盛了一碗。李林很快喝完了一碗香浓的绿豆汤,碗里面一点渣子他都没有剩下,满屋都是绿豆汤散发的浓郁香气。李林准备盛第二碗的时候,奶奶突然坐起来,她歪斜的身子以及花白的头发就像将要飘零的蒲公英。她对李林摆了摆她干枯的手,嘴里又吱呀吱呀地说着什么。父亲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父亲阻止李林说,你别喝了,留给你奶奶喝,也给你娘再盛一碗。李林的奶奶嘴里马上又开始吱呀吱呀地说着什么了,父亲赶忙又说,也别给你娘留了。奶奶这才缓缓滑下她的脊背躺在草席上,父亲开始用调羹喂她喝绿豆汤了。可李林确实是还想再喝一碗,但是他不敢喝。李林在嘴里说出了重复很多遍的那句话。李林说,她怎么不晚点再死呢?你怎么不等绿豆都熟透了再死呢?李林说完这句话就看见父亲手里的碗抖了一下,洒落的绿豆汤泼在他奶奶的手臂上,奶奶便“哎哟”叫了一声。
李林被父亲暴打了一顿,他跪在奶奶的床沿。父亲打完了李林,李林却还在怀疑奶奶到底是真的被烫到了吗?为什么她的手臂像一根枯朽的木棍还能感觉到烫?她以前还说过,人快死了身上都是冰凉的啊!李林想到这些便忘了脸上还有他爹留下的红彤彤的手掌印。
几天后的傍晚。李林再次盘腿坐在山坡上。某一只蚂蚱已经爬上了他的膝盖,这时候李林穿的是一只没有过膝盖的短裤衩。李林身旁的羊群在安静的吃草,其中一只羊爬上了一座隆起的土坟上面,土坟上那棵瘦小的野桑葚树很快被这只羊啃食,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等太阳下山了,李林赶着羊群再次来到了绿豆地。后来李林回到家看见母亲还在厨房的炊烟里忙碌,李林走进去看见她的额头上汗珠滚滚,在漆黑却发亮的眉宇之间透露着丰沛的生命气息。
李林突然想到了奶奶,他赶紧来到了奶奶的床边。奶奶睁开了眼看了他一眼突然张嘴说话了,吱呀吱呀的声音不见了,此刻从李林奶奶嘴里发出的声音多么清晰。她倚靠在床头,李林觉得奶奶浑身都在发光。
奶奶说话说了很长时间,都是关于她的苦难的陈年往事。父亲也来到了奶奶旁边,似乎都知道了这是奶奶最后的时刻,所以李林的母亲也从厨房来到了奶奶的床边。奶奶断断续续的一直说话,父亲在旁边不停地点头,李林也跟着点头。李林不觉得奶奶快要死了,李林觉得奶奶是要去很远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或者没能回来就老死了。
奶奶说累了就停住了,她喝了几口绿豆汤便睡去了。李林父亲带着李林来到村委会,那里有一台村里唯一的电话机,父亲不会打电话,还是上次那个精瘦的男人,他帮父亲拨通了邻村的村委会电话。父亲抓起那个红色的塑料电话就喊,喂!喂!喂!麻烦告知你们村的李姐,你就说,咱娘不行了,赶紧来一趟!电话那边传来了喂!喂!的声音,停顿了一会,电话那头才意识到什么,那个人赶紧说,好的,好,好,我这就去。
李林和父亲走出村委会便一路小跑朝着家里去。奶奶睡到了半夜又醒了。这时候李林的姑姑已经从邻村赶过来了,她抓着奶奶的手嚎啕大哭,她哭的真难听。这几天夜里李林一直能听见夜猫子惶恐的哭声,但她哭的比夜猫子更惶恐。她哭的满嘴都是流淌的鼻涕,拼命挤出来的零散泪水还没有流过鼻子就干了,只剩下空洞的吼叫。李林的奶奶也被这哭声惊醒了,她似乎认出了李林的姑姑,又似乎不认识。她扬起手去摸自己女儿的脸,她又想说话了,却没能说出一个字。李林奶奶干瘪的两片嘴唇不停地蠕动,却连李林最熟悉的那种吱呀吱呀的声音也没有了。奶奶死了。她是从脚开始死的,李林看见了。那种死亡的黑色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走来,先是染在奶奶的脚上,接着那黑色又往上爬,李林看得很清楚,那黑色爬过了奶奶的脖子,然后黑色布满了奶奶的全身。
奶奶死去了,她那佝偻的脊背勾勒了死亡的弧度。她的灵魂离开了九十三年的枯槁的肉身,飘荡而去。奶奶的灵魂停留在她生活的村庄上空,在星空里化作成某种无法言说的永恒。
父亲对李林说,你也哭两声吧,不然你奶奶的灵魂不愿意走。李林满脸茫然,不知道能不能哭出来,嘴里就说,不愿意走再回来不就好了。李林说完这句话就看到了父亲母亲还有姑姑脸上复杂惶恐的表情,李林被他们的表情惊吓到了。于是他把嘴巴张开发出了和他们一样空洞的吼叫。
奶奶出丧的那两天,李林家里变的热闹了,甚至整个安静的村庄都变热闹了。除了本村人前来烧纸吊唁,家里还来了很多李林未曾见过陌生的远亲。这些人从刚进村就开始哭,一路哭到了奶奶的棺材前,又把手里的纸钱放到火盆里点燃。纸钱烧光了,他们就停住了悲怆的哭声。母亲开始招待那些人,他们都问李林多大了,在哪上学之类的客套话。母亲告诉李林说,这些人都是家里的亲戚。
李林最盼望的人也出现了,李林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盼望这个人出现。这人就是他的表哥。他看起来和每个人都不一样,因为他的头发很长,长到了脖子的位置,他的头发还染成了浅浅的棕黄色。他穿的衣服也和别人不一样。他短袖衫前面印着花哨的图案,牛仔短裤上挂着一条长长的刺眼闪光的铁链,脚上穿的大头皮鞋上还镶着大大的鞋钉。这是李林未曾见过的装扮,因为他是从大城市来的。李林已经五年没有见过这位表哥了。五年前他还没有现在高大和修长。李林记得那时候他在学校里闯下了祸,他用一条草蛇恐吓不愿意和他睡觉的女同学,后来他独自去到了大城市。他在临行的夜晚出现在李林家里。
那天晚上李林的父亲和母亲小声商量了很久,递过去一百块钱给他,让他到外面照顾好自己。那时候也是夏天,他光着半身裸露出后背上凌乱红肿的伤痕,那是被李林的姑父用长鞭抽打出来的。他没有在李林家里过夜,李林记得当时他背着一个牛仔布料破旧的包。他没有和李林说话,只是在走的时候捏了捏李林肉乎乎的脸。那是1999年的夏夜,李林亲眼目睹了一个少年用逃离的方式迎接让人迷惘的新世纪。他走出院子里还给他的舅舅和舅母磕了三个头。
现在他又重新来到李林面前,破旧的牛仔布包换成了一个长方形的密码箱。他递给李林一支从没见过的香烟。李林环顾周围发现大人不在旁边就接过来那支香烟。他还掏出来李林从没见过的打火机。打火机上边的盖子掀开,底部的电子小彩灯就闪亮起来,李林感到异常新鲜和兴奋。
他对李林说,喜欢吗,送你好了。他的口音居然也变了,夹杂着陌生的远方口音。不过那个打火机倒成了李林的宝贝。他在李林家住了七天。他没有回自己的家,姑父在李林家料理奶奶的丧事也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姑姑倒是把他拉到厨房里说了好长时间的话,说到最后姑姑还哭了几声,比哭李林奶奶的声音好多了,因为李林听着听着也湿了眼眶。他依然还是当初的那副面孔,冷冰冰的,他现在变了很多,当初离开李林家的时候记得他还很瘦弱,而现在的他浑身都是肌肉和伤疤。
奶奶下葬了。李林和他是奶奶唯一的孙子和外孙,他俩跟在各自的爹娘的后面哭。大概有二十个中年男人合力抬起棺材上绑着的那几根粗重的木棒。这些男人大多都是李林家族里的后人,他们是李林家族的脉络,李林丝毫没有感觉到自己和这些人身上的血液原来是相似的。李林只是觉得他们嘴里“嗨呦,嗨呦”的助力声特别大。这样雄壮的声音似乎要用力量告诉死者家族后人们生命强盛的兴旺。他们抬起棺材的瞬间,丧葬的哀乐声音变大了,充斥了整个村庄。表哥整理了一下孝衣,李林跟着他走在棺材后面,父亲和姑姑嘱咐他们俩一定要哭,声音越大越好。后来李林跟着父亲哭声的节奏哭,哭着哭着双眼竟然真的溢满泪水。李林敢肯定没有人比自己哭的还难受了,李林看见他的那个表哥脸上依然是没有表情的走着。
几个吹唢呐的人在最前面走着,奶奶的棺材紧随其后。父亲和母亲还有姑姑和姑父走在棺材后,他俩跟着各自的爹娘走,在他俩的身后是一群凑热闹的光着屁股的小孩。
后来他们把棺材抬上了山坡,奶奶被埋在李林放羊的地方,当黄土把棺材覆盖之后,他们就离开了。那只守坟的公鸡怎么都赶不走,带着一种无法解释的玄奥坚定的踱着步子,它围着奶奶的碗形土坟打转,那几个光屁股的孩子去追赶它,把它追的很远,那几个光屁股的孩子追累了就走了,后来公鸡又回来了。李林把手里的柳树枝条插在奶奶的坟上,柳树枝条上系着白布条就像李林披着孝衣在山风的轻抚下瑟瑟颤动,显现出西边的夕阳无限悲凉。
新世纪的第四年奶奶离开了人世,李林和奶奶都跨过了一个世纪。跨世纪的人还有很多。但都要离开,无论是去生活还是去死亡。李林的表哥也要走了。李林的父亲和李林的母亲这次拿给他两百块钱。他没有接。他从箱子里掏出来五张一百元的钞票递给李林的父亲。他说,我在外面挺好的,一个月能挣到很多个五百块钱。李林心想,他怎么这么多钱,这些钱够自己做太多事情、买太多东西了。
李林全家一起把他送出了村子,李林的父亲又和他说了很多话,他很懂事地听着,时不时地点着头。一直到那辆满身灰土的公共汽车停在村口的时候他们才停止谈话。后来他走进了那辆车的里面,那辆车便轰隆隆摇摆起来朝着镇上的方向开去。李林看见他从模糊的车窗向李林和他爹娘挥手,李林以为他在召唤自己。
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李林拔腿跑起来就去追赶汽车,李林的父母在后面追着李林喊叫着。他跑得太快了,从未有过的快,风在他耳旁呼啸着,发出奇怪的哨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