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无处祭奠(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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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李林听到他父亲在后面喊,你给我回来,你要往哪跑!李林还听到他母亲的哭声越来越远,母亲的哭声透着一股焦急,哭声不断地后退,不断的还再远去。等李林追上那辆车的时候,李林发现秋天突然来了,因为那辆车停住的时候,公路两旁的杨树纷纷落下片片黄叶,不远处的山坡上还有李林奶奶的新坟,坟上卧着崭新的花圈在李林眼里微缩成一个醒目的白点。

李林放声大哭起来,李林的哭声让汽车停住了。他那条粗壮的胳膊从车门伸出来抓过李林的胳膊,李林就破涕为笑了,他说,跟我上路吧。

秋天真来了。这阵风在这条荒芜的乡间公路上吹过让李林觉得冷,他掏出密码箱里面的外套给李林披上。李林坐在他的旁边,车又重新摇摆颠簸起来。李林的眼睛里还有没风干的泪花,李林抬头从车窗的玻璃看见昏黄的夕阳,夕阳在他的泪花里变得破碎,李林又想到了奶奶,他想黄土地下一定很温暖,到冬天奶奶也不会冷了,奶奶死的一点也不晚。

他俩终于来到镇上的车站。车站里很冷清,没有候车厅,只有一个小小的加油站,等车的旅客三三两两散落在车站的院落中,车站大门一侧的白漆木板上写着漆黑的几个大字——麦田镇汽车站。有一个负责给汽车加油的中年妇女不断的呵斥那些在加油点抽烟的几个人。他俩来到了车站的大门前,他从旁边的一个旧报亭里买了一包香烟,他掏出两支给李林一支。李林抽了一口,没有被呛到,又抽了几口,他看着李林微笑了一下。

开往县城的公共汽车来了,他们踏上新的旅途。车窗外的夕阳这时已经换成了月亮,它们发出来不同颜色却都是柔软的光。路面崎岖不平,李林开始晕车了,他把头探出窗外呕吐,吐出来的食物被风扫过落在汽车飞速转动的后轮上。李林吐完了胃里所有的东西,吐得满脸都是泪水,浑身没有一点力气,而他已经靠着座椅睡着了,车上的人都在睡觉,李林把外套脱下来,盖在他身上,李林就躺在他安全的臂弯里昏然睡去。

李林第一次看到了火车,而且就要登上火车。可是县城里为什么这么黑?李林记得上次来到这里还是一片光亮。汽车就停在火车站旁边。整个县城只有火车站里灯火通明,火车站是李林见过的最大的建筑了。表哥拉着李林去买了票,火车要天亮才能来。候车厅里面的蓝色塑料座椅上有一个蹲在上面往下撒尿的小孩,小孩的母亲不停地往小孩的嘴里塞零食。还有很多等火车的人没能坐在椅子上,大理石地砖上散落着很多席地睡眠的人。

李林没有睡意,但表哥还是很困,他又怕睡着了李林会害怕,他就解下自己的一根鞋带,一端系在李林的手腕上,一端系在自己的手腕上,两端都打了死结。他这才把李林搂在怀里说,睡一会吧。我不困,李林摇摇头说。过一会他睡着了。李林打量他的面孔。他的头发有些枯黄,面孔却很白,显得冰凉。他的睫毛很长,眉毛很黑,鼻梁很高,嘴唇很薄。他的下巴上有一片刚冒出来的青色胡须。

你叫什么名字?李林问他。他睡得很香并没有回答李林。李林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名字呢?李林记得娘喊他陆野。

旁边有一个老头提着一只破烂的口袋。老头抽着卷烟,老头的眼里不停地流出泪水,不知道是不是烟熏的。老头抽完一根卷烟就小声哭了起来。老头的肩膀一抖一抖的。老头想和别人说些话,但是看到没人搭理自己,就不说了。老头看了李林一眼,说,你不困吗?李林点点头。老头于是就和李林说话了,老头身上那股泥土的气味和李林的父亲身上的一样。

老头说他的几个儿子都不要他了,他的儿媳妇们嫌弃他年龄大,没有劳动能力了,他便被赶出来了。他有几个贫穷的女儿也都没有办法给他养老,只凑了几百块钱让他自己出来了。老头说着说着就大哭了起来,老头哭得很伤心,李林从来没见过大人这么伤心的哭,李林想,我奶奶死了我爹都没哭得这么难受,老头还活着自己竟然哭了。老头的哭声吵醒很多人,陆野也被吵醒了。老头被陆野轰走了,老头往角落里走抱着破烂口袋去睡觉了。陆野问李林,要撒尿吗?李林摇了摇头。

李林问他,你叫陆野吗?他点点头。他站起身领着李林,他用凶狠的眼神看了看周围没有座椅的人,然后他们去了厕所。

在睡梦中李林听到了火车的汽笛声从远方飘来,那时候已经是黎明了。人们纷纷醒来,陆野把鞋带取下来,李林跟着他去早点摊吃包子吃油条。

李林问他,火车是不是快来了?他说,是,快来了。

李林又问他,那边冷吗?

他说,不冷,那边是南方,冬天不下雪,夏天会热,还没死都能热的发臭。

李林又问他,那边夜里黑吗?李林还问他,那边是不是大城市?那边有山吗?

他告诉李林,那边的那座城市叫陆城,和他自己一个姓。

陆野带着李林钻进了开往陆城的火车。李林第一次钻进这个巨大的钢铁的内部。这里很明亮,有的人刚一找到座位便呼呼酣睡。李林还看见了那个被儿媳妇们赶出家乡的老头,他也去陆城吗?他就坐在距离李林很近的位置。可能是夜里没睡好,他已经发出了响亮的鼾声。真是好啊,他睡着了就能忘记自己在苍老的时候还要背井离乡的痛苦。

火车没有停留太长时间,它先是试探性的往前滑行着,然后快速的狂奔起来,它发出那种锐利的汽笛声陌生而又莫名其妙的熟悉。它带着李林和陆野从白天狂奔到黑夜,这期间它带他们穿过了山里的隧道,跨过了湖泊,火车还从很多座城市的马路上横行而过。

在黑夜中李林把脑袋伸到车窗外四处观望的时候,陆野靠在车窗的玻璃上正沉沉的睡觉。把头探出车窗,李林就看见了黑夜,一种味道在风里吹过来,那是一种很遥远的味道,陌生新奇的味道。李林听到了火车轮子滑过铁轨的声音:“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李林把脑袋转向后面看,是黑夜啊!李林觉得自己像漂流在黑暗的水面那样,那无穷尽的黑暗无限的后退着,李林转回头往前方看,那无穷尽的黑暗又迎面扑来,李林觉得世界上怎么就剩下他一个人了呢?对,李林就是乘着这样的一辆咣当咣当响动的灰绿色火车启程的,伴随着他的还有远处零散的城市灯火。李林昂起头让面孔迎着风,迎着黑夜和黑夜里散发出来的异乡的陌生气味。

火车不知疲惫的奔跑在平静的世界里。异乡的灯火稀稀疏疏散在不远处,那些繁华的城市街景时隐时现,李林第一次感知了这个国度辽远的魅力。什么时候到达陆城?李林自己问自己。陆城是不是灯火通明的矗立在那等着陆野的回来,等着我的到来呢?李林转身看看陆野,他似乎特别疲惫,因为他睡得太沉了,他的嘴角流着一溜清亮的口水,流淌在手腕的袖口处,洇出一片像花朵似的湿痕。

路上的山太多了,每一座山都很宽阔,因为火车钻进大山身体上的隧道要许久才能出来,隧道里一片漆黑,火车不停地从一条隧道进入另一条隧道,一路飞驰的火车,一路飞驰的风的声音。疲困的李林对着远方的陆城终于睡去。

某天中午李林在工厂食堂吃饭,他忽然才发现自己来到陆城已经四年了。四年的阴晴圆缺不留痕迹,在这四年光阴里,李林仿佛困在一潭死水之中,他就像一根稻草浮在水面,没有任何拯救的作用,他不流动,也不下沉。

尽管李林每天都固定的生活在这片工业园区内,但李林仍然觉得世界非常大,至少大过从前的村庄。这几年李林一直在这家巨大的工厂内做工,这一片巨大的工业园区内有很多家这样的工厂,里面有很多相同的年轻人,李林在下班之后走在工厂外的马路上看见的年轻人都和他一样的面孔,不过他们都是三三两两地走在一起,只有李林是独来独往的,不是李林没有朋友,是朋友都嫌弃他太沉闷,所以他总是一个人走来走去。

李林在车间里每天重复一样的动作——不停地在各式各样的鞋料上刷胶水。这就是他的工作。这些零散的鞋料被各个工序岗位的工人逐一流动加工最后成为双脚穿的鞋子。鞋子被放进纸盒,封上透明胶布,等着一辆庞大的货车前来带走,那辆货车的车厢外壳上喷着两个大字:海关。

陆野每个月都会到这里来看看李林。他每次都问李林,有人欺负你吗?

李林总是茫然地摇着头回答他说,没有。

李林喜欢在傍晚时来到工厂附近的环城河边看上空稀奇古怪的晚霞,这时候的晚霞能让整个工业区的灰色建筑全部蒙上一层鲜艳的光辉,建筑本身的颜色和晚霞融合就会衍生出另一种奇怪的色调,显得锈迹斑驳。

不知道陆野在干什么。李林总是能想到这些。

李林曾经在工厂的大门前看见过一个失魂落魄的青年拼命地狂奔着,青年的脸上和身上还有斑斑血迹,青年的上衣被划破了,能看见衣服下面的鲜红的血往外流淌,他就这样从李林的面前穿过,他跑的踉踉跄跄,水泥地面上落着歪歪斜斜的血迹。李林目送他远去,随后从李林面前跑过一群青年,这群人跑的虎虎生风,每个人手里都有一把长刀,李林看见陆野就在其中。李林和他目光相对,陆野面无表情的随着一群人离开了,李林也就知道陆野这些年在这座城市是怎么生活的了。

李林的变化也很大,他像四年前的陆野那样,长出胡须,他的面孔也开始显露出轮廓,他也变成了强壮高大的模样,只不过他的身上没有伤疤。四年了,他决定回家看看。他找到了陆野。陆野对他说,你自己回去吧,我暂时还不回去。于是李林就独自去了火车站。

李林在火车站碰见了四年前被家人赶出故乡的老头,他没变化,竟然还是满身的黄土味道,他每天都要对着来往的旅客伸手乞讨度日。李林给了他一些食物。城市变了,李林觉得路上的车开的更快了,人走得更急了,车站更加拥挤了,李林觉得自己这些年被锁起来了,他被故乡锁了十几年,又被这座城市锁了四年。现在他要回家了,没有原因和目的,他觉得应该这么做于是就这么做了。

李林回到村庄里觉得村庄也变了,变得空旷了,在日头高照的白天里,只有风拂过树叶的声音,听不到从前的鸡鸣犬吠,看不到从前在山坡上放羊的年轻男女了,村庄现在变成那些走不远的老年人的世界了。

他回到家里只有他的父亲一个人在院子里修剪那棵桃树的枝桠,堂屋中央的墙壁上挂着奶奶的遗照,屋里有一股阴森森的潮湿气味。李林没有看到他的母亲,便开口问他父亲,娘呢?

父亲挥舞着手里的小板斧没有说话,一根根细小的枝条在李林的脚边簌簌地落下。

爹,娘呢?李林又问道。

走了。父亲说。

一只白嫩肥硕的虫子从桃树上垂下一条细细的丝,它用这条细丝把自己悬挂在半空中,从屋脊上方照耀过来的阳光让它舒服的扭动起来,李林家的芦花公鸡迅速将它掳走,这一瞬间的事情发生之后,李林才又开口问,爹,娘去哪了?

你没娘了,你娘跟别人跑了。父亲说完扔下了斧头走出院子。

娘跟谁跑了?跑哪去了?李林追着他的父亲问。

父亲走出院子,顺着家门前的土路一直走到了麦地,一路上紧跟着的李林都在问他父亲,娘跟谁跑了?娘跑哪去了?

父亲指着南边不远处的水库说道,跑水库里头了,你娘死了。父亲又说,你娘死了好,死了也有伴,还是死了好,还是死了好……

李林跑到水库边,平静的水上映着白云和蓝天,除此之外只能隐约看见几尾游动的鱼。李林盯着水里面的一切发呆,他恍惚觉得自己还在陆城,他觉得后面站着的不是他的爹,而是陆野。忽然他又看见水里多了一个人的倒影,他真的恍惚起来了。他还没有来得及想明白,父亲已经从他的头上跳跃过去,接着就是一片巨大的水花溅起,父亲没了,父亲也死了。

爹因为娘死的,娘因为一个外地男人死的。

那个外地男人是来到这里买树的。那个外地男人在麦田旁边挑选笔直的杨树,李林的母亲告诉外地男人说,我家的几棵杨树长的都不错,外地男人和李林的母亲来到了李林家的麦田边挑树。外地男人没有任何的征兆忽然把李林的母亲按倒在麦地里。外地男人办完事穿衣服的时候被李林父亲看到了,外地男人被李林的父亲砸掉了半边脑袋,田野的土路上能看见惊慌失措的野兔跳来跳去,外地男人随后又被扔进旁边的水库,而李林的母亲在当天夜里也跳进水库自杀了。

李林的母亲在半年前就埋在奶奶的坟边,下葬的时候李林没有回来。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回来,甚至没能得知母亲的死讯。等他知道的时候父亲也接着死了。他成了孤儿,父亲的遗体也未能找到,似乎父亲永远的消失在那片幽蓝的水下了。在进行了数周的打捞无果之后,李林只好放弃了。李林想了想,自己该回陆城了。但他觉得自己似乎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

高温来了,村里的老人们又开始忙碌起来,在高温里苟延残喘的老人们大多数终究无法战胜炎热残酷的高温,所以老人们忙着死亡,李林曾经放羊的地方现在长出了一座座孤寂的土坟。

持久的高温之后终于等来一个冰凉的雨夜。李林提上一把铁锹,他想了想又拿上一根短撬才走出家门。他来到山脚下的绿豆地,这里没有剩下一株绿豆,这里长满了野草,异常茂盛的野草让李林感觉非常舒服。李林爬上山坡的时候,路越来越泥泞,雨也越下越大,李林摔了一跤站立起来继续朝母亲走去。李林走到母亲的坟包前已经浑身沾满污泥和草屑,他的耳边还是一片大雨的声音,他开始觉得冷了。如果李林开始挥动铁锹干活,那他就不会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