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天陆野和寡妇刚走出工厂大门天空便下起了大雨,蜂拥而出的下班人群立刻被驱散了,寡妇回到了她那间狭小的出租房里。陆野在大雨里走着走着就来到了她的门外。寡妇湿漉漉的打开了门,房内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洗发水的味道,陆野走了进去,寡妇递给他一条同样是湿漉漉的毛巾。寡妇给陆野点了一支烟,受潮的香烟让陆野的口腔发苦,陆野坐了一会便起身准备离开,寡妇拦住了陆野,寡妇把嘴巴贴在陆野的嘴巴上,寡妇的嘴里有一丝的冰凉,那味道混合陆野嘴里烟草的苦变成了甘苦。陆野和寡妇倒在那张湿潮的被子上,陆野看见床下摆着一双男人的皮鞋,大概是寡妇的前夫遗下的。寡妇的呼吸随着陆野的动作渐渐加快了频率,最后时刻寡妇倒抽了一口凉气,她的双腿紧紧的捆着陆野的腰部,她拱起的脊背脱离了床单。陆野最后的那声嘶吼让她意乱情迷,让她无法自已。那声嘶吼让她的魂魄已经离开了肉身,她的身体僵在那里,似乎她的魂魄已经走出了房间,遁入了雨夜。
我叫陆野,1999年的下半年我大多时间都是住在一个寡妇那里。我告诉她我的经历,她也告诉我她的故事。她认为我还是个孩子,大多数时间我都是在听她的故事。我们经常伴着那间屋子里昏黄的灯光不停地做爱,那是我最快乐的时间,尽管我知道工厂里的人都在我背后说我小小年纪搞破鞋,我才不在乎。什么都要改变的,我也要改变。大家嘴里都在说新世纪就要来了。后来我真的改变了。
我刚来陆城的那天晚上,我在广场上认识的那个中年男人来找我了。
他又一次告诉我说,这城市里只有三种人,一种是陆城当地人,一种是在陆城的工厂上班的外地人,另一种是在陆城犯法的外地人。他说,现在他得试试当最后一种人了。
怎么当?我问他。
他说,出去抢钱,找个路灯少的地方,拦住过路人,打一顿,把钱拿走就行了。
我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他又说,你只要去凑人数,不用你动手,毕竟你还小,你只要站在我旁边就行了。我又点了点头表示赞同。我记得那天晚上去了不少人,喜欢出现在工厂门口抽烟的那群人基本上都参与了,当然,还有我。
那天夜里的工厂一片庄严,因为第二天是国庆节,所以全厂休假。我们来到了事先选好的地点,在一片破旧的住宅区的旁边,有一条幽深的巷子,那里飘满了恶臭,垃圾桶里面的残羹剩饭已经堆到了桶外,长时间没有人来清理,经过雨水的浸泡,空气的潮湿,这条逼仄的巷子里散发出的味道让我们难以忍受。
我们准备了绳子、匕首、胶带、面纱。
那一对情侣并肩朝着这巷子的幽暗的深处走来了,他们此时并没有意识到隐蔽的我们。我们就躲在垃圾桶的后面,这对情侣走过来的时候,我们一群人从恶臭的包围中冲了出去。于是在那样的夜里,一群蒙着黑纱的人慌乱的把这对情侣捆绑起来,并且在这对情侣的嘴唇上封好了胶带,我们掏空了情侣身上的钱财。
我们把这对情侣往巷子的尽头驱赶,这对情侣被捆在一起扔在这条巷子的尽头的左手边。左手边是一处废弃的院舍,院内曾有一家打铁铺,看起来应该是多年前就关闭了。里面已经没有了主人,只有残余的火灰的痕迹以及一座破旧的泥塑打铁炉能证明它曾经的身份。虽然我看不到这对情侣的表情,但这两个人在我们的手里胡乱的挣扎足以证明的他们的恐惧。这两个人安置好之后,我们又折回巷子的入口处等待新的猎物。
天快亮的时候,我走到那间废弃的院内,我大概数了一遍,有十个人被捆着仍在院里,那十个人就像饭店门口笼子里关押着待宰杀的土狗一样,平静地看着我,我想天亮的时候他们会被发现的。我们一群人迅速逃离了巷子,回到工厂的时候太阳已经普照陆城。
后来我迅速的忘记了那条巷子,我也再没有涉足过它。最大的变化是我们的身份。那一夜参加了抢劫的一群人都在第二年离开了工厂,成为了职业抢匪,在成为职业的抢匪之前,我们经常在夜里离开工厂,寻找僻静黑暗的地点继续抢劫路人。当然也包括我。离开了工厂我开始迅速的更换职业,就像我迅速的忘记了那条巷子,没有任何的不适应,没有任何的阻碍。第一次参与抢劫,第一次拿起刀,第一次参加群殴,第一次杀人……
种种往事此刻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此时此刻的我,肚子里还有一颗李林送我的钢钉,尽管我现在疼得连握拳头的力气都没有了,但我还是非常感谢李林,我还是会留下一点来自我身体的东西在这个世界上,尽管只是一颗钢钉。我的旁边睡着一个满脸麻子的恶人,麻子明天就被枪毙了,现在他躺在那里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前两天他还是嘻嘻哈哈地说着话,他说他是怎么杀死自己的丈母娘的,他说他是怎么杀死自己的妻子的……他在一直不停地说他的杀人故事。从今天早晨到现在,他一句话也没说。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如果没有隔着一面铁网,他会冲上来对我一阵毒打,一直把我打死为止,为什么打死我?可能是他就要死了吧。他现在像一只绵羊侧卧在窝里,连呼吸的声声音都没有,他提前让我感受到了死亡的威力。我突然难受起来,呼吸困难,心如刀绞,用力呼一口气都感觉到刺心一般的剧痛。
我想家了。夜里我梦见了家乡。我在故乡的河流里游动,我像只鸭子那样潜入水下,我把头插进水里,屁股撅着。我顺着河水游动,等我停下的时候,我的脖子上挂着一串用绳子拴着的草鱼,梦里边水面波光粼粼……后来我醒了的时候已经是天亮了,我睁开眼睛看见隔壁有两个武警铐住了麻子脸男人,双手反绑的麻子脸男人一言不发随着武警出了他的囚室,离开了我的视线。我分明听见麻子脸男人走远后突然大哭起来,那哭声让我一个激灵,睡意全无。我肠道里那根钢钉已经排泄出来了,我想李林今天大概会过来带走这根钢钉。
我第二次杀人就在几个月前,在火车站的广场。我把半米长的尖刀全部送进了那个人的肚子里,刀尖从他的背后钻出来,血液的热度让我迷乱了一切,我看见那家伙猝然跪地,他张开嘴巴从喉咙里发出喑哑的哀鸣,我把刀抽出来的时候,他发出惨叫的声音现在还时常回响在我的耳边。后来我的耳边经常出现他那声尖锐的惨叫,我还经常能看见那个十六岁的孩子那双明亮的眼睛。一双眼睛,一声尖叫。如果我没有被抓捕,以后我也可能被捅死在火车站的广场上。可能不止是一把长刀穿过我的身体。就像我经常在噩梦里看到的画面:我被一群人包围,每个方向的尖刀都刺向我。从头到脚,那些尖刀穿过我的皮肉,尖刀纷纷进入我的脏腑、肌肉、血液、骨骼。他们把刀拔出来时,我的血液就汩汩窜出,我身上布满了洞,冷风飕飕的灌进了我的身体,我空洞的身体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后轰然坍塌……
噩梦中醒来的时候我总是浑身汗水,我觉得自己被掏空了,我的腿没有一点力气,我成了一个充气的假人那样,在我的囚室里飘来荡去等待天亮,等待自己的末日。
我已经准备好了那根钉子,李林还没来,我就把那根钉子扔进了隔壁囚室。仅仅是一根钉子罢了,我不需要了。不过我还是希望可以看见李林,在我死之前,他应该会来。这几天不断地有人离开,也有新的死囚进来。那些被送走的人都是在早上,有的很安静,有的放生哭喊,也有徒劳拼命挣扎的……我觉得自己有选择安静的必要,我给自己打算好了,等我被押出囚室的时候,我一定要安静,我不会试图挣扎,我看那些挣扎的人非常可笑。
我更不会可怜的哭喊,我在房间里开始练习被押送时候该有的表情。我从墙壁开始转身走,我的表情尽量保持严肃,我走到囚室的门前就结束了一次练习。我表现得很好,隔壁的那些囚犯好奇地盯着我来来回回地走,不知道我在干什么,不过也没人干涉我,他们都坐在床铺上寂寥寥地看着我,从傍晚一直看到眼前一片漆黑。
李林在车间里,机器轰鸣声和工人们说话的声音包括窗户上那几个冷气扇的声音覆盖了世界上的所有的事情。下班后李林照例来到食堂,他泡开一块方便面准备充饥,又点了一支烟舒缓疲劳。抽了几口烟,他开始吃面,面吃完了烟头就丢进了面汤里,他擦了擦脸上细密的汗珠后又点了一支烟,抽完烟的时候他忽然想起该去看看陆野了。
李林和陆野在探访室坐着,两人沉默了很长时间。李林发现陆野的头发变得枯黄了,陆野的皮肤就像咸肉一样的颜色。
钉子呢?李林问。
陆野抓了抓蓬乱的头发说,扔了,不用带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