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觉得娘应该去水下陪着爹,所以李林来到这里准备掘坟。李林手里的铁锹开始颤抖,李林先把坟头铲平,因为坟头立在眼前让他慌乱不已。铲掉了坟头,李林走上了坟顶,从上往下挖掘,他干得很卖力,不时有明亮的闪电从空中掠过。李林站立在坟上,眼睛里装满了泪水和恐惧。直到母亲半圆形的坟包被削成了接近圆锥形状,李林才跳下坟。他已经不再恐惧了,夜空发出时隐时现的光亮照着他,淅沥沥的雨水落在他的身上。他把上衣脱掉继续掘土。
棺材埋得很浅,棺体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所以李林很快把母亲的棺材挖出来,这时候雨已经停了,甚至出现了一轮灰色的冷月亮。虫叫蛙鸣声开始不断浮出,李林不觉得冷了,但他的双手冰凉,像伸进了冬天那样。
新世纪过后的某一年某个夏夜,少年李林在故乡的山坡上挖开了母亲的坟墓,撬开了母亲的棺盖。少年李林没有看见母亲死后的模样,在撬开棺盖的一瞬间,他死死闭上双眼,他用双手在棺材里摸索到了母亲的双臂,他又把母亲拖出棺材。母亲被他甩上了后背,他没有闻到任何异常的气味,当他开始朝着山下奔跑的时候,闪电又重新的照亮了夜空,于是天空重新被劈开,大雨咆哮而至。少年李林跑到山脚下调转了方向往水库跑去。母亲坚硬的下巴搭在他的肩上,随着他的奔跑不停在撞击他的肩头。他看见了越来越近的水库,他觉得肩上的母亲也在注视着近处的水库。
新世纪的某一年某个夏夜,少年李林把自己的母亲安放于水下。少年李林第二天就上路了。少年李林回到了遥远的陆城,回到巨大的工业园区,回到了嘈杂的工厂。陆野没有来看他。直到一个月后的一天傍晚,陆野才出现在工厂的大门前。
这时候是傍晚,但这样的傍晚于李林而言犹如昨天般熟悉和亲切。这时李林蹲在一群穿着工装的工人里面,李林听着这些工人们在说着什么,地上铺着许多的烟蒂,有的还在冒着细致的白烟。陆野朝着李林摆了摆手,李林站起来离开了这群人。李林看见陆野身后的建筑上空悬挂着一轮徐徐下沉的金色太阳,李林便眯起眼睛迎着刺眼的陆野走过去。
李林告诉了陆野母亲和父亲双双死去的消息。陆野告诉了李林最近他在陆城发生的事情。
两个人在这样的傍晚相互交换了很多事情,一直到工厂的上班铃声响起,陆野才离开李林。李林看见那辆车厢上喷着“海关”的货车又来到了这里,正在值班室吃泡面的保安听见了货车鸣叫的喇叭声,他慌张地按下了工厂那个伸缩大门的遥控器。
李林又跑出工厂大门对着陆野的背影喊了一句,海关是什么地方?
海关是在大海边!站在远处的陆野用力的回答了李林。
在海边,海边……李林重复了一遍说,那个叫“海关”的地方在大海边。
陆城有一片海,在离陆城很远的东边,那片海叫作东海。东海有巨大的码头,码头里泊着很多大货轮,有很多很多写着“海关”两个字的货车来往,有很多很多忙碌的人。这些码头上的画面是李林在工人食堂大厅里的悬挂电视机里面看到的,电视里正在播放着关于一次超强台风即将从陆城东海登陆的预警简讯。
正当李林在工人食堂大厅里观看台风的新闻时,陆城唯一的火车站广场上正发生着一场来自两个帮派的混乱殴斗。人群里,可以看见挥舞着长刀战斗的陆野。这群人战斗到警笛的轰鸣声来临的时候才像水一样四处流去。陆野浑身伤痕,他已经无力逃窜,他的旁边趴着一个刚死的人。赶来的警察拖走了陆野和那具尸体。
当天夜里台风袭来,这样的夏末迎来了一场大雨,躺在宿舍床上的李林闻见了熟悉的海的味道,台风经过大海总是带着海的味道。李林想起陆城东边的东海,想到了电影里面蔚蓝的海水。李林侧过身子探着头问他的下铺那个人,你去过东海吗?
那个人回答他说,去过一次,没什么可看的,海水都是黄色的,跟泥浆一样。
李林听见宿舍的玻璃窗上有风呼啸刮过,雨点噼啪噼啪地打在玻璃上,风很大,宿舍的灯已经熄灭了,下铺的那个人发出了鼾声。
李林去关押陆野的地方看望陆野。陆野跟他说,我快要死了,很快我就得上南山了,南山是枪毙人的地方,从前我在南山那里的一家赌场工作,我在那负责巡视有没有出老千的赌客,有没有醉酒捣乱的赌客。那时候我还对这座城市不熟悉,不过我很快适应了,我会打架,经常打架就能变得成熟起来,你要是不想呆在工厂就去那里工作吧。
很简单的,你就在场子里走来走去,像我从前那样,看见有人出千耍赖你就把他揪出来交给保安就行了。你现在去那里工作,过一段时间你上班的时候如果听到枪响,你就走出赌场,你去找我,你把我的牙齿敲下来带回我家里,你把我的牙齿交给我娘吧!娘会把我的牙齿埋在我家的池塘边。
李林走出羁押陆野的看守所,向来灰蒙蒙的夜现在遍布星光。远处的南山上有灯塔发出来微弱的光芒,灯塔矗立在南山的最高处,离灯塔不远处的地方也有一片光芒,像火一样燃烧的那样杂乱一片,那里可能就是陆野所说的赌场。
李林没有去赌场,他觉得焦虑,他觉得到那天自己无法靠近被击毙的陆野,他认为到了那天如果自己试图去接近陆野,他也可能会被持枪的武警击毙。所以他就没有办法帮助陆野实现遗愿,最后他也只能拿到陆野的一盒骨灰,陆野的心肝脾肺骨骼发肤则都会不知去向。李林知道自己也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出现在陆野的枪决现场。
再次来到看守所,李林告诉陆野自己的想法,李林说,我只能带着你的骨灰回家了。陆野沉默地盯着李林,眼睛里充满了悲怨,但很平静。陆野说,到时你别去看了,被枪打死很难看的,以前我开枪打死过一个人,那个被我打死的人那时候还不到十六岁,我朝着他的脑门开了一枪,他的脑门就出现了一个鸡蛋那样大的洞,他的眼球都被震的凸出来了。所以,枪毙我你就别去看了,会很难看。
李林点了点头。李林对陆野说,我想先回家了,然后去别的城市,你拿点什么给我吧,我带回去交给你娘,留个纪念。
陆野举起被铐在一起的双手说,我现在什么也拿不出来,算了吧。
李林低着头沉默起来,他的眼光落在凳子上那跟凸起来的钢钉,于是他伸手拔掉了那根钢钉,他把钢钉递给陆野。他对陆野说,你把钉子吞下去,在我下次来看你之前把钉子拉出来,我会带着这根钢钉回家,我把这钉子交给你娘吧,这样一来你就有了一个纪念品。
陆野表示同意,他把嘴巴张开了,李林装作给陆野擦眼泪,他的动作很隐蔽,旁边那个监视的人快要睡着了,所以李林很顺利的就把钢钉放进陆野的嘴里。陆野的喉咙滚动了几下,那根钉子就顺着陆野的食道进入了胃。
我叫陆野。我即将被处以极刑。算起来我应该被枪毙两次,因为两个人死在我的手里,但我只能被枪毙一次。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非常惊恐,连续几天夜里被噩梦纠缠。那时候我杀了一个十六岁的孩子,那个孩子矮小瘦弱,他的眼睛又黑又亮,被我打死的时候都没有闭上,所以这成了我的噩梦,我不愿意和任何人的眼睛对视。我杀他的时候第一次看见了枪,是一把黑色的手枪,黑得发亮,但同时又让我觉得冷冰冰的。
那个十六岁的孩子在路灯下被陆野和几个人打成了重伤,最后陆野一脚踏在那个十六岁的孩子脸上。陆野和那几个人准备离开的时候,那个十六岁的孩子突然站起来开始奔跑,路灯把他奔跑的身影拉得很长,陆野和一群人开始追赶。那个十六岁的孩子一直跑一直跑,城市似乎没有尽头,但黑夜在逐渐褪去,那个十六岁的孩子从马路上跑进了巷子里,从巷子里又跑进了河边,从河边又跑进了城郊的田野里。城外的路很窄,路两旁长满了水稻。十六岁的孩子已经筋疲力尽,旁边有一条高速公路,不时有车辆呼啸而过,同时还有分不清是晨雾还是湿气的青烟慢慢飘过。十六岁的孩子惊慌的从稻田横穿过去,在高速公路的下边,他顺着坡岸奋力朝着高速公路的护栏爬去,他的手虽然抓住了冰凉的护栏,同时他的小腿也被陆野的手用力钳住了。陆野只是稍微用力向下拉拽,那个疲惫的十六岁的孩子就被扯了下来。几个人把那个十六岁的孩子拖进稻田里,稻田淹没了这群人。陆野从同伴手里接过那把黑色的手枪,那个十六岁的孩子惊恐地看着陆野,他的脸上和身上都沾着稻田里的泥土,散发出一股泥水的腥味。一声枪响之后,那个十六岁的孩子整张脸孔的周围都陷进了泥里,子弹从他的脑门穿过,留下了一个鸡蛋大小的洞,飞溅的泥点混着血水四散纷飞。一片火药味的烟雾从沉甸甸的稻穗间升起来,最后化作了早晨的薄雾消失不见。陆野第一次看见了枪,并且顺利的使用了枪。
陆野躺在囚床上回想那时候从城市一路狂奔的时候,他的肚子忽然疼痛起来。他疼的脸孔扭曲起来,白天他吞下的那颗钢钉此时在肚子里寻找出路,他崎岖的肠道似乎被那颗钢钉穿破了一样。他的回忆被打断了,那个十六岁的孩子的眼睛又出现了,他盯着黑暗的墙壁,到处长满了发亮的眼睛,一直到那颗钉子不再折磨他,天也就亮了。
我叫陆野,我已经想不起来我是哪一年来到这座城市了。我只记得那年我用一条草蛇吓唬一个班上的女同学被学校开除了,那时候我还是学生,不过那件事情过后,我便不再是学生了。走出学校后,我遭遇父亲的暴力,我的双臂被他垂直的捆着贴在腰的两侧,我的衣服也被扒光了。我爹用一根木棍和一截电线做成了一杆鞭,我现在还能想起来鞭子抽在我背上的声音,那声音我描述不了,但我闻到了后背上散发出的热,热的气味很怪,热的气味是痒痒的。我记得后来什么也听不到了,耳边只有嗡嗡的声音,我也听不到那些围观的人说了些什么,但我记得父亲是在家门前对我实施暴力的,因为那些邻居都围着我,我喘不过气。我只记得那年是1999年,那时候我脑子里总是不断在出现这样的一组数字:1999+1=2000。对,就是2000,两千年,新世纪。世纪是什么,我没有概念,新世纪到处都是红色的?我当时就这么认为的。后来新世纪来临的时候,我已经来到了陆城,新世纪的颜色真是红色的,我开始经常流血了,我的鲜血把我变成了红色。
1999年的夏夜,陆野从火车里走出来,他毫不犹豫的一脚踏在陆城的水泥地上,除了旅客们拥挤的喧嚣声,还有一股闷热的疲惫侵袭着陆野。从火车站走出来,陆野来到了火车站外的广场上。广场上停留许多人,这些人都枕着行李呼呼大睡,疲困的这些人对于蚊虫的叮咬已经没有了知觉,陆野学着他们躺下,并且掏出一支香烟点着,不远处似乎有工厂里的机器还在轰鸣。躺在陆野旁边的那个中年男人和陆野聊了起来。
那个中年男人说,明天我带你去工厂上班,一般像你这个年龄的都能去做,服装厂,五金厂,还有鞋厂,都行。那个中年男人还说,我现在就在鞋厂上班,你跟我去吧。
陆野一直在听,那个中年男人一直在说,那个中年男人让陆野对城市有了更深层次的了解,后来那个中年男人告诉陆野,这城市里只有三种人,一种是陆城当地人,一种是在陆城工厂上班的外地人,另一种是在陆城犯法的外地人。
陆野问,那你是哪一种的?
我当然是工厂上班的外地人!那个男人这样一说,陆野就放心了。
陆野很快的习惯了工厂里的生活,他看到越来越多的人从故乡来到城市,他成了那个中年男人所说的那三类人里面的一种。
陆野在工厂里认识一个不爱说话的寡妇,一年前寡妇还不是寡妇,那时候她的丈夫每天都和她一起上班下班,她们租住在工厂附近的一个潮湿发霉的巷子里。她的丈夫死在了车间里,工作的时候流水线快速运转的皮带卡住了她的丈夫的手臂,但流水线并没有就此停下,她的丈夫痛苦万分向外拉扯自己的手臂,手臂拉出了一截,皮带就转动一下,她的丈夫的那条胳膊一出一进,最后整条臂膀被吞噬,慌乱的工人们怔在那里忘记了去关电源,忘记了救援,大量流出的血液和难以承受的痛苦让她的丈夫死在了车间,她成了寡妇,工厂方面就她的丈夫的意外死亡给予了她一定的赔款,但她不知所终,依然留在工厂里上班度日。后来陆野在流水线上的位置就坐在寡妇的旁边,他和寡妇下班了就一起去食堂打饭,吃完饭就一起来到车间上班。到了下夜班的时候,寡妇和陆野一起离开车间,走出工厂的大门,陆野混进了工厂门口那群抽烟聊天的工人里面,寡妇回到了自己的住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