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坐在车里,双手互相握着手指部分,交叉着放在书包上。他觉得他的脑袋空空如也,什么也不要去想,不去想之后的球赛,不去想离校前看的书,不去想衣服和女生,不去想桌子和考试。他的脑袋里确确实实存在着一件事,巨大而沉重的事,可“老头”不愿意去想,他的思绪回路在回避那个地方。实际上就像河水冲刷石头一样,不是避开也没有越过它,只是硬生生地被分成两股,而那石头一直在,一时半会都不会被水冲走或浸过。由于河很宽,“老头”能看到这块石头,但无法拿走,他到不了那个地方,拿不起那石头。他太软弱了。那天晚上第一个说别管了快走的人是他,尽管大家都有这种想法,而且走的念头在各人脑里都占上风,可是只有这种想法的人就只有“老头”一个。他说了出来,其他人略带诧异,可能这诧异不全因为“老头”的话,也有被眼见的东西吓到震惊到,转移到“老头”身上时已是那种震惊与恐惧的情绪末梢,所以成了诧异,“老头”当时理解就是诧异的眼神。他们用这种眼神看了“老头”几眼,就都跑开了,都紧闭着嘴忍着要大喊,直到跑离车站,跑回了一百多米外的学校,跑回了学校里面,看到了宿舍区的光和听到广播站在播放的歌曲,确定身后的大门已经被校警关上了。“老头”才想到要不要在这里带校警回去事发地,可是他看到其他三人惊慌的脸和喘息,他就觉得自己不是懦夫,其他人也没这么想。
那块石头在“老头”等车时最大最重。
车站里里一眼能看到的人只有“老头”一个,司机们还在休息室,对面的人行道也没有人。距离放学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小时,寄宿学校的学生每周回家一次,所以每到周末放学大家离校的急切程度远比市区那些走读学校学生要高。他们放学了可能还会想去哪儿玩,或者找个什么小店坐下聊聊周末的活动,或者有些人早已计划好,所谓周末从放学这一刻就开始了。可是这里不同,这里的绝大部分人放学时想的只有回家和怎样尽早地挤上公车,带着作业和没洗的衣物。“老头”不想挤公车,也不是十分想回家,所以总是拖得很晚才走。
现在是下午六点多,接近冬天的傍晚,天色灰暗泛红,盯着路灯下的位置就能看到雨势不大。雨水随着风打在车站顶棚,也有斜着落到地上,打湿马路牙子。如果是夏天时的暴雨,那是能把车站座位都能打湿的。待发的公车没有很靠近站台,“老头”觉得那车和站台之间的距离足够再停两台车。而在“老头”左边,隔着差不多的距离,是个废弃的保安亭,那种白色的方形塑料柜子,有个门有个窗。由于年久失修,门已经关不上了,整体也出现倾斜。外部有很多裂痕、水渍、污斑,这些东西就像有生命一样,粘附在这个废弃的保安亭外,不停扩大,不停膨胀。“老头”没看过里面,以前是没有要去看的意识和意愿,类似的废弃保安亭他见过不少,有时在人多扰攘的街上也能看到这样的废弃物,突兀地立在那里,占着人行道的地方,旁边靠了一些和它毫无关系的自行车。也是像这个一样,门关不严,外壁肮脏。“老头”经过时会往里面看,里面几乎都是垃圾。行人把它当作一个巨型的垃圾箱一样。“老头”已经看见过好几个这样的保安亭,所以当他来到这个学校,第一次发现这个在车站角落的保安亭时,他觉得一定和之前那些一样,里面都是垃圾。虽然这里人很少,可能差别也就是在垃圾量而已,不会有其他东西。而现在是不敢去看。他知道之前他和“药罐”等人看到,更多来讲是听到的强奸事件就是发生在这里。他现在也知道女方生命并没有被扼杀,所以也不存在走过去会看到尸体的可能。可他就是不敢过去看里面有什么,是否真的有很多垃圾。
在“老头”眼里,那个保安亭似乎一直在变大,压迫着车站剩余的空间,雨水好像给它注入了额外的生命,它身上的裂痕和脏污似乎也在增加。那天晚上“老头”和其他人就在这儿看到这个保安亭在摇动,幅度不大可是让人感觉下一秒就会倒塌、分解。他们看到此景,恐惧迅速占领了所有人的瞳孔,然后他们听到了声音,从废弃保安亭里发出的某种生物性的声音,那种恐惧迅速变成了另一种恐惧,变成了一种不纯粹的恐惧,夹杂着惊诧和兴奋。虽然很不愿意,可是他们必须承认有这种感觉。而“老头”说快点走可能也是基于这种判断。“老头”现在不愿意想起那件事,可保安亭似乎在步步紧迫,说它在自己摇晃着挑衅着“老头”也不过分。这保安亭就是“老头”脑袋里那块石头的具象,它卡在思绪河流里,被冲刷着,不停看到有垃圾和不知名碎屑被河流冲走,可它却在不停变大,最后完全堵住了河流。“老头”什么都想不了,也不能盯着那个保安亭。天已经快全黑了,雨打在顶棚上也打在车顶上。背后有围墙遮挡,所以“老头”看不到学校。就是能看到,进入视线的也只能是几幢没有半点光的建筑而已。往另一个方向,则能看到岛上商业区那散在空气里雨水里的光,白中带蓝的光。可保安亭还是那么大,让“老头”根本不能分心在那些光和温度中。
直至车驶离了车站,甚至远离了商业区的灯光,“老头”才觉得头脑里重新出现少许空隙,让氧气得以进入。而车上桥的时候,他想起来“药罐”跟他说过的那个梦,“药罐”在晚自修时告诉了他,那天他一整个下午都没有上课。他觉得这阵子喘息大概可以让他睡一下。至少能回想一下离校前看的书。
石头随着车的行进越来越小,这让他感觉很好。再小一点,再小一点,这样他就可以把它扔出去,扔到河里,然后被冲走,被消解在水里。他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忘掉,为什么不愿意告诉其他人,为什么会觉得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到现在已经接近两个星期了,“老头”没有跟除去当晚一起的以外的任何人提过这件事。也在尽全力地去忘记。他在这两周里有时会停下来什么都不做,例如吃饭时突然放下碗筷,什么都不做,双手的姿势随机,有时是放在椅子上,有时是交叉着放在肚子上。如果在家里,他会盯着电视,做出一副在看电视而放下碗筷的姿态,其实什么都没有看进去,可这样就避开了父母问他发生了什么事的情况。在家里,他乐于避开一切交谈。不是和父母的关系差,而是懒得去聊天而已,他觉得他们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忙,自娱自乐就很好。而他的娱乐,大多数时间里是看书。休息日里,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事要出门,他就窝在家里看书,而他的书桌,被他特意安放在房间的角落里,看起来就像家中之家一样,他很是愿意以一种“躲起来”的姿态在里面看书或者做作业,所谓看书其实也只是看小说而已,或者其他带有文学气质的东西。他的双亲明白阅读是好,却不太肯定像他们儿子那样的读法是否对成长有益处,而且他几乎只看不写,语文成绩也不是特别的好,当然也不坏,就是那种不起眼的程度。“老头”学得最好的是英语。“老头”的友人,从小到大的友人也不确定像他那样看书是一件好事。“老头”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朋友们都觉得这和他看的书有关,可他也会有一些奇怪的细微的和学生无甚关系的道德准则,奇怪的不是准则本身,而是他执行这些准则的坚持程度让人结舌。
让父母和朋友感到忧虑的是“老头”的少言寡语。尤其是父母和那些打小就认识他的朋友。小时候的他能说个不停,他不怎么调皮可是就是能说个不停,甚至能在小学的开学典礼上抓住旁边的不认识的小朋友一直在聊天,结果被老师抓到队伍最后。
但初中之后的他说话就渐渐少了起来。到了高中就几乎不说话了。他和“药罐”就是班上话最少的男生,过了几个星期之后老师都对自己安排了这么两个男生同桌感到奇妙。但他们的沉默也有不同。除去程度深浅的差异,气质也不同。“药罐”的沉默往往让人感到危险,好像随时会出手打人一样,虽然他不会这样,可还是会让生人害怕。而“老头”的沉默更像一个黑洞,它把所有的东西都吸进去,却没有任何释放。具象到日常生活里,就是大家觉得他会听着听着就突然离开,然后就不回来了。事实上他偶尔也的确会这样。
父母对于他的阅读行为的忧虑也是从他变得少言寡语开始,甚至他们会看“老头”看的那些书。可他们看不明白。“老头”觉得自己看明白了吗?他也没这样觉得。他只是一直在看,一直在看。可能他没意识到,他只是在构筑一个虚幻世界以作逃避而已,后来他甚至在现实中也能看到虚幻。沉默背后是他软弱的影子。
他的影子投在车窗上形成稍暗的一块,这样他就可以透过那个部分看到外边,车窗的其余地方都是车厢的虚影,比外边明亮,所以往那些地方看就什么看不到。从第二个站开始,他坐的那条线路就一直只能跟在另一辆公车后面。走走停停,车尾灯的红光时大时小,可就没有消失过。路很窄,根本超不了车。每次进站,“老头”坐的那辆车都没几个人上下,司机开着前门等着前面那辆车发动,偏偏那辆车上下的乘客要多得多,“老头”也跟着要等,这一等,那块石头又开始变大。
在这走走停停中,“老头”已经能看到地铁站的灯光,在雨中显得比平日更冷漠疏离。看到地铁站意味着车已经下桥,已经来到市区,“老头”要下车转线了。他可以在这里转乘地铁也可以继续坐其他线路的公交车回家。不是特别赶时间的话,他都会坐公交车。仅有的几次坐地铁的经历都让他感到厌恶。不只是说地铁人多,还有窗外一片漆黑的无望感,站厅虽是设计多样,可灯光只有一种,“老头”觉得那就是手术室的灯光。喜欢它的人可能会说它安静透明,可“老头”只觉得它冷漠透顶。而且地铁似乎全天都在高峰期,“老头”其实没有在这座城市所定义的高峰期搭乘过地铁,他仅有的搭乘地铁的经验都来自闲时,至少出入闸门不用排队,至少手扶梯没有每一级都站了两个人。“老头”没有体验过这些。他体验过的只是他坐在地铁座位上,面前刚好站着一些人,通常他面对着的就是对方的裆部,如果运气好一点就是腹部。其实距离也不算小了,可是“老头”就是觉得这不舒服,尴尬,这就是他的标准里的不幸的喜剧。他也没有体验过真正的高峰期,站在面前那人膝盖顶着自己膝盖,好像列车一有什么重心变化那人就会跪在自己大腿上那种情况,至于那种脸贴在玻璃上的情况就更不用说了。
“老头”下了车,打开了雨伞。在移动中那块石头不会让他感到过于压抑,无论这移动来自车轮还是双腿,所以他不愿意停下来。基于他那种奇怪的道德感,以前碰到有红绿灯,他都是百分百地遵守着交通规则,哪怕旁边的人全部在红灯段离开,他也会坚持等到绿灯段。可现在不同了,他宁愿破坏心中这种道德,破坏交通规则,只要两旁没车,甚至只要有车但眼看到开得不快,他都会冲出去尽快过马路,无视交通灯也无视协管员,真正能阻止他的只有车流。有时碰到双向车道,会夹在路中间不能前进,他觉得这样也比呆在路边好。他会留神于两边的车,抓紧机会向前跑,这样就没有空隙去想那件事。甚至有几次,“老头”还觉得干脆就这样横尸街头好了,可他又实在缺乏去死的勇气,他根本不敢盯着有车快到面前时冲出路面。他怎么敢呢,他软弱到如此程度,连在球场上和别人打架都不敢、不愿意。要是“药罐”那就一对仨都不怕,马哥大概能一对一,胖子能招架一两下,尽管最后会被打得很惨至少他会反抗。“老头”当然不会挑起事端,但是当打架的阵势拉开来时,不知道是怎么开始的,好像是A班有人动作太大还是出言不逊,“老头”不太清楚,他离事发地点有一定距离,A班那人和马哥互有推搡,足球鞋带起草屑和沙尘。先是A班的其他人跑了过来,不知道是增援还是劝架,渐渐要围起冲突中心的二人,“药罐”一脚把球踢开也冲了过来,“药罐”对踢球不怎么在行,他今天还穿了条长裤过来,但似乎对他的跑动跳跃没什么影响。他冲过来一把推开渐渐围起来的人,利用自己瘦小的身材钻到了马哥和A班那人之间,明看是要分开两人,暗地里已经往那人胸口下了两肘子。嘴里也不说话只是瞪着周围的人。这时胖子才赶到,马哥和“药罐”都听到他那“不要打架啊不要打架啊”的叫声,差点没忍住笑出来。最后来到的是鸡子和阿豪。鸡子戴着眼镜一看就知道是来劝架的,阿豪分开围着的人,他们和胖子才得以走进去。他们也觉得很奇怪,这些人围着马哥和“药罐”这么久,到底还是没有出手,马哥和“药罐”也没有和圈中唯一的A班人打起来,只是一直在叫骂,要说叫骂马哥的声音简直称得上洪亮。大概其他人也就是被这声音和“药罐”冲进来那势头镇住,也没想到该要怎么做。其实从一开始就没人想着打架,他们围上来只是要看一看发生什么事顺便吓一吓马哥。可就没想到“药罐”会突然这样杀出来,把气氛突然弄得很紧张而已。
“老头”自然就是追上了“药罐”踢走的那个球,在球场的一边自顾自颠球带球。
就像他现在避开涌往地铁的人群,自顾自往公交站场走去。白色的灯照着墨绿的塑料顶棚反射下来的光像森林里的雾,笼罩着这比足球场还要大的公交总站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