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四色岛(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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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老头”听到那由很多公车发出的机器运转声,露出了重返人间似的表情。这机器声仿佛给了他生命,不,简直就是生命本身。他觉得自己在这种连绵不绝又不刺耳的噪声里才能确定自己活着。老师讲课的声音,图书馆的广播声,球场上大家的呼喊,家人说的话,和朋友之间的谈话,甚至是音乐,这些种种声音发出的时候都在将“老头”从发声体旁边推离。他感觉到自己越是听着这些就越是远离他们,老师在向背景方向隐去,队友在看不见的地方,图书馆在不断变大,家人在离开,朋友说的话越来越听不明白,每天听着的音乐越来越陌生。这些井然有序的声音在把世界从他身边拉走。如果陷于寂静,他则会有自己正在离开的错觉。所以他看书时需要这种死一般的寂静。他就能在这里死去从而进入书中的世界。可他不需要这种在几个世界之间频繁来往的生活,所以他需要那些杂音,机器的运转声,街上重叠在一起的人们的说话声,只能是重叠在一起的,如果其中有谁的说话声特别明显,则会显得刺耳。所以他特别讨厌在公车上大声嚷嚷的人。如果没有那些突兀刺耳的声音,“老头”觉得自己可以消融在平缓细软的噪音里,消融于那从长时间来看是固定的频率的噪音,消融于那没有人味的温暖。像消失在人群中,像消失在灰蒙蒙的天幕下。

可那天听到的声音又算什么呢?肯定是刺耳的,肯定是不愿意听到的,还是由生物本身发出的,不是“老头”能接受的那种机械制造且连续轻细,似乎在包裹头脑轻拂耳膜的声音,要说起来,那晚听到的声音的冲击力对“老头”来说是前所未有的。它固然没有节奏,无论持续的长短或者音量的高低乃至音调的变化,已经完全超出了“老头”的数据库能估量的范围,他打从出生就没听过这种声音啊,今后大概也不会听到了吧。这让他措手不及、那声音不大,但背后蕴含的意味令“老头”根本无法思考。他来不及表示喜欢还是厌恶,这和那些人类言语一样刺耳啊,可这也有绵长的转换在里面啊,还有什么呢?“老头”来不及听出里面的恐惧和绝望,羞耻和泪水,他都听不到,他根本不习惯听人类的声音,他根本不愿意去分析人类的声音。是啊是啊,离开啊,你其实在叫喊着离开我吧,远离焦点,成为画面深处的一点,一个颤动的点。是啊是啊,为什么他会第一个说要跑呢,他只是不愿意继续听到这声音而已,他的大脑终于给他下了指令,走啊走啊。在一切都成为远景里看不清的点之前就走啊。他说了快走,他觉得自己像自己站在玻璃箱里向外边喊,或者是说话时喉咙灌满了水,声带的振动变得含糊不清,一个个本是平面的波成为了立体的水泡,说话就像砸东西那样费力。再往后,那些水就像从喉咙冲上了大脑一样,他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有没有说第二次,不知道谁先抬腿,不知道有没有掉下什么东西。他只是感到整个头部都灌满了水,水甚至从他的口、眼镜、鼻孔和耳孔流出来,跑步都跑不稳,头重脚轻,下一步脸就要砸在地上,像装满水的胶袋砸在地上一样。他连这些都想不了。也想不起来有没有在叫喊。所有他看过的书,看过的文字都成了液体,要从他的头骨里漫出来,不停漫出来,可头骨里的液体只增不减,他能感到头在发胀,这点知觉还没消失,里面的液体甚至是滚烫的,隔绝了他和外界,他的思想和外界的联系。每跑一步都能听到那液体摇晃、冒出气泡和摩擦他头骨的而发出声音,这大概已经把那边女生的喊叫声盖住了。

“老头”坐上了转线之后的公车,里面的乘客除了他之外,其他几个看起来更疲惫。那件事之后,“老头”每天都要逼着自己不去想,还要忍着不说,不和家人说不和老师说不和其他人说倒还容易,可是当和“药罐”他们几个一起时要忍着不说实在是有难度,甚至他为了避免听到他们可能存在的谈论,已经好几天没一起午饭晚饭了。这简直就跟和一只无声怪兽搏斗一样。似乎一谈起,他就要直面自己的无能和懦弱。

因为是夏天,尽管现在只是六点刚过,可天已经很亮。今天的天气不坏,“老头”在阳台能看到河对岸的大马路上的车流,也能看到蓝天伸展得无边无际,这是C城少有的晴朗天气。学校里现在醒着的人不多,尤其是学生,可能女生占的比例会多一点,她们穿起校服来全都一个样可她们还是热衷于早起打扮,或者准确一点来说是护理。同样早起的还有“老头”,这段时间他总是睡不安稳,虽然宿舍有空调,炎热和蚊子基本和他们无关,可“老头”就是睡不安稳,也不是失眠,就是睡得早醒得也早,睡的时候梦没有停过,醒来时累得就像是硬生生被梦砸醒一样。每天五点半刚过,有时不够五点,“老头”就醒来了,一醒来脑袋里就好像装着松紧弹簧,一波一波地发出声音,他甚至怀疑是不是正在有些外星信号硬闯他的头脑。为了应付这种昏沉的状态,这段时间他起床后都会洗个澡,往日他不会这样,他曾经认为起床洗澡是那些很追求生活品质外加自恋的男性才会做的事情,或者是梦遗。可从去年夏天不这么想啦,洗个澡精神多啦,疲劳似乎也有所消退,洗个澡之后他才有了早晨开始了的感觉,阳光即使不是直射也能渗透到他体内。那种朦胧的温暖就是他对早晨的全部印象。当他带着湿哒哒的头发和附在身上的水珠回到宿舍,那就如同重新进入那些梦魇一样。

“老头”这个外号就是这么得来的。那时有一天胖子也醒得很早,刚睁开眼扭过头,就看到对面床坐着一个人,那人头发半湿,披着被子,身体重心完全靠着双层床的柱子。胖子近视,可他知道那个位置是阿冬的,虽然看不清,胖子也觉得阿冬在发抖,空调实在开得有点冷。那一瞬间胖子觉得阿冬就像个寒风中的鳏寡老人,无家可归的人物。

吃早餐时胖子把这情景说了出来,

“喂阿冬你刚才很像个失独老人诶。”

“吓?”

“我说你刚才在宿舍,洗完澡坐在床上,披着被子看起来很落魄啊,很像那些身陷不幸的人。”

“说起来还真是,你看阿冬又没有女朋友,平时说话又少,难得说一些话时慢条斯理得要死,还整天一副吃了屎一样的表情,太他妈像那些糟老头啦!”

“哈哈哈从今天起就叫你老头好了!”

阿冬也想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也就带着随便吧的表情把面条吃完。

今天胖子也醒得很早,同样看到“老头”以一种落魄得快要灵魂出窍的姿态坐在对面床上,胖子突然想问他外边天气好不好,可想想宿舍里其他人都在睡觉就放弃了。他也蹑手蹑脚地起了床,穿上拖鞋往厕所走去。他也渐渐有了较早起床的习惯,似乎是基于晨便这个习惯而来。在夏天早起并不困难,只要你随便有个借口有个理由,什么要温习啦,什么要帮女朋友买早餐啦,什么不想准备得匆匆忙忙啦,只要有个理由,只要前一晚不是睡得太迟,要六点左右起床实在是半点困难没有。夏天还睡懒觉的人,肯定做什么都缺乏动力。

可再有动力的人也厌倦这晨跑,尤其是难得早起的胖子,难得早起意味着他根本没有睡足够,晨跑离他起床的时间不远,可现在他在队伍中已经感到昏昏欲睡了。******起太早啦,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老头”每天都是一副半死的样子,妈的他每天都起那么早,起了床什么都不干,在想什么东西呢,一个高中生靠想东西能完成些什么呢,哎呀****好困,今天天色怎么那么亮,可我的眼睛睁不开。不对劲啊,浑身不对劲啊,就不该这么早起床。该死的晨跑。

“我觉得我今天得出去剪个头发。”马哥在吃早餐时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