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么一说大家都抬头看了一下。看到他两边的头发几乎遮挡了耳朵的一半,而且因为他平时注意保养,都有水分充足的光亮,顺滑服帖地靠着头部的轮廓到达耳际,像一个温柔的海浪一样跨过上耳廓,遮挡了半只耳朵。靠前一点的头发则遮挡了太阳穴。
胖子有时很羡慕马哥这种头发,可仔细想想这又不适合他,如果胖子的头发像这样,就是一个旧日暴发户的形象了。他的头发蓬松又干燥,常年固定在一个形状,即使打完篮球也不会有太大变化,和“老头”的不同,“老头”的头发在球赛之后会变乱,不是鸡窝那种乱,倒像是台风过后的田地,只有横的没有竖的,乱七八糟地耷拉着。胖子这会儿也在想自己要不要顺便去剪一下头发。
“干脆别晚自修得了,请个假,下午放学我们就出去,顺便吃点好的。”
大家对马哥的提议都表示赞成,虽然他们有时也会从自修课上无缘无故消失,之后出现在学校里各个奇怪寂静黑暗的角落里,他们管这叫探险,去打扰那些同样逃课但为了谈情说爱的小情侣们,他们还想着哪天要是碰到有老师,这三年就算没白过了。有时也不一定是为了打扰别人,他们也会找些地方聊一下天,十几岁的少年可能都这样,相互之间说过无数次的话,只要换个地方换个场景说,那又是新的一番话。他们之间的对话也无非这些,归结起来就是妄想和白日梦,偶尔会有担心和彷徨,但很快又被新的白日梦盖过。就像那些摇晃的灯光那般不稳定,也照不到远方。
那天之后的事都显得波澜不惊,“药罐”没有被英语老师刁难,“老头”交上了数学作业,马哥一直在课上玩游戏机,胖子整个早上研究那季风图,他是地理科代表。他对地理这科目是确确实实怀有兴趣,甚至能说爱。别人都觉得那些地理名词枯燥难记,他却觉得浪漫得很。说出“季风”,他就能想象到一股气流怎样跨洋过海;说出“气压”,他就能想到那低沉的天空和闷热的蜻蜓,噢那是低气压。他觉得这些比语文课上的诗歌还要浪漫。因此他也觉得自己是个浪漫的人,尽管其余三人都不这么认为,据他所知班上的女生也不这么认为,可他甚至觉得这也是浪漫的一种。或许有其他更适合的词,可他就死咬着“浪漫”不放。
所以他下午放学后和马哥一行人离校,看到河对岸的夕阳和楼房边缘因为阳光和水汽而产生的粉红色边块,胖子一定也觉得这很浪漫。他经常陷于这种情景而分神,导致其他人都经常笑他反应慢。他不管,他觉得这很浪漫,他觉得其他人是缺乏发现美的能力。而其他人则觉得他是小题大做。
胖子还追求男子气概,他对男子气概的理解有点模糊,就像“老头”对于道德的理解。不,那不是理解,是他们解释自身行为的方法。他们经常会做一些事,常人一时半会理解不了,他们就会说这是出于男子汉气概或对人类道德的绝望而完成的事。可是,不说他们做的事,你看着一个胖子说“爷们就该如何如何”,和一个眼神里经常透出色情意味的无精打采的人说起道德,只是增加大家的理解难度而已,而他们两个依然乐此不疲地分别用这两个概念自圆其说自圆其行。
就像现在,公车里空空如也,大家都分别找到了位置坐好,只有胖子站着,“药罐”说你别傻站着了这里出市区得半小时快找个地方坐下,而胖子只是露出一个“我是爷们我不坐”的眼神就腰斩了对话。这使他有点难以捉摸,大家都想你装个什么劲啊平时话最多是你,打球踢球时最怂是你,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地方装个什么劲啊。
“喂去坐着吧,站着要减肥吗,才一会儿能减多少嘛。”
可胖子就那么站着,好像没听到“药罐”说的话一样。可能也是反应慢作怪。
他就那么站着,就如他下午在公车上那样,好像什么都没听到,好像什么都没看到,周围一片漆黑,视网膜能接收到一些暗红的光,但找不到光源。胖子并不能意识到自己看到什么,太黑了,他只看到不远处一个废弃保安亭,仿佛所有的景物都在后退除了那个保安亭,街灯呢?胖子根本不知道街灯有没有亮着。太晚了,能到这个车站的车早就已经停了,他们是在两百多米开外另外一条线的车站那儿走过来的。没有路灯也没关系,他们看着学校的光就可以了,还有一些不知从何而来微弱的光,已经足够。
现在他站在那里,眼里除了那个保安亭什么都没有,耳边除了一把女生呼救、抗拒的声音就什么都没有。胖子看不到车站站牌,看不到路边的草,听不到其他几个人喊他走的声音,也什么都做不了。******这是什么啊,这算什么啊,他们跑什么啊,喂!你们回来啊!
想是这么想,可胖子身体的重心已经开始往离开的方向移动啦。他这刻终于也相信大家说他脑子不太好使的话,想的东西和做的东西正在往两头走啦。他想救人,他觉得这很容易啊,那三个就算了,没了他们我自己一个也可以。他想的满是那些英雄场景。可脚步就在跟上他们。我不知道那人是谁,可能是混混可能是盲流可能是其他什么不如意的人,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呢,我想不出来,可能“老头”那家伙能想出来,他整天在琢磨别人的心思,他不说话就是整天在琢磨,我知道的,他那种正中下怀的笑容我看得出来的。妈的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那里在发生事件,强奸案,恶行。我想去制止,我为什么要跟着他们逃啊,那里有人被强奸啊,喂!回来啊!不要走!不要……
可胖子越走越快,最后也成了跑,成了逃跑。最后让他加速的原因是他感到自己身体的一个部份发生了变化,虽然很轻微是从内部而起,可他确实感受到了。罪恶!罪恶!这种现象让胖子觉得自己就是共犯,罪恶!罪恶!他竭力要撇开这些念头!啊******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没听见!我不是共犯!我没有做错事!那里什么都没发生!我也没有不洁的念头!没有!
在小卖部外稍稍等了一下,马哥和“药罐”还没出来,胖子往里头瞧了瞧,一下子也看不到他们两个在哪儿,广播站播放的歌曲像蛇一样穿行于众人的话语里,那是软绵绵的流行情歌,不知道小广场上有多少人在听,胖子是其中一个,他靠这个去稀释等待中的时间。现在听到的是他还挺喜欢的一个歌手,可这首歌他没太大印象。可能是新歌?胖子也没想起最近有什么关于那个歌手的新闻和宣传。歌声连带着周围的人的说话声传入胖子的耳朵,让他耳朵有点发胀,好像被这声音硬生生撑开了一样。虽然周围很多人,可没一个是他认识的。一个班接近五十人,在这里居然一个也看不到,连那些认识的但不是自己班的人也看不到。这让他很是困惑。胖子算是交友颇多的人,几乎在年级的每个班都有认识的人,虽说不是每个都是有忙即帮的好友,好歹还是见面打哈哈的熟人,像现在这样一个都看不到在胖子的记忆里还真是第一次。连马哥和“药罐”明明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可也是看不到听不到,不过他们总是有些悄悄话我听不到,去问“老头”他也说不知道。他最近好像常常陷入这种状态,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不是说视力或听力的下降。就是光似乎就一直停留在视网膜上,声波就在耳廓中打转,进不去脑袋里,不能被转化成大脑能接收储存的信号,就像生活在一个玻璃箱里一样。不能进入也不能出去。那晚听到的声音,自己想的东西和话语一直在心脏里回荡,撞来撞去。他当然想说出来,释放。可该怎么说?向谁说?他不知道啊,那天过后他的精神似乎停滞了下来,而四肢五官就像被捆绑起来了一样,整个人就是处于一个手足无措的状态。他的灵魂还停在事发现场。
他还想着救人,还想做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