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十,虎厅里人人肃然,王坚刚刚告诉他们,蒙古大汗得了重病。这意味着,战争可能就要结束了。
“但暑夏将尽,只怕天凉下来,鞑子又来了援军,我们也撑不了太久。”张钰道。
“不错,”王坚道,“鞑子不退兵,是因为有粮草。细作告诉我,他们囤粮的地方,就在城东十里,石子山。”
将军们立刻明白了这次军事密会的议题,王坚要他们中的一个倒霉鬼,去石子山烧掉蒙古人的粮草。可是,不是说蒙哥已经重病,鞑子就要退兵了么?那要是这时候死了,真是不值当。
“可是此去石子山,实在凶险,”王坚说,“诸位都知道,便是不去烧鞑子的粮草,我们也能退敌。可是你们记得曹操和袁绍如何决出的胜负么?今番弄险,若是成了,这便是第一等的大功,四川便不再受战乱之苦。我知道你们盼着过上太平日子,谁想在战事就要结束的时候丢了性命?那我们便来抓阄,谁抓到,便要去做这个英雄。”
张钰、陈好甫、杨庭啸、秦开山、杜岷都站了起来。“你不去,”王坚对好甫说道,“你身上有伤。”
“这点皮肉伤算什么!”好甫道,“若我不去,不太公道罢!”
“换他抓阄,”杨庭啸指着荀一勉说。
“荀一勉是参军,是文官,不能打仗。”王坚道。
“今天这里是将军的聚会,不是文官的。”陈好甫说,“他在这里,听了这么多机密事,那他也是将军,也须抓阄。”
于是张钰、杨庭啸、秦开山、杜岷、荀一勉抓阄。他们每人取一只木匣子,各自打开。张钰的是空的,杨庭啸的是空的,杜岷的是空的,秦开山的也是空的。
而荀一勉的匣子里,是一块龙晶。这是辟邪求福的配饰,但是谁都知道,这东西什么用都没有。王坚深吸了口气,他一定在懊悔,为什么要一勉在旁,为什么应允让他抓阄。“他是文官,”王坚说道,“不能独自带兵。”
“他能在马肚子下面骑马,”好甫道,“想必也曾带兵打仗过。”诸将都忍不住哂笑,又想起“马肚子将军”的笑话来。
“我替他去,”秦开山道,“我替他去石子山烧鞑子的粮草。”
“这样的事情,你不能替他去做。”杨庭啸道。
“老子愿替就能替,”秦开山瞪着杨庭啸说道,“你有种,你也可以替他去。”秦开山夺过荀一勉手上的龙晶,附耳对他说,“我有个女儿失去了丈夫,我不想让另一个也这样。”
第二天,我的外祖父,带着我去见王坚。他让我跪在地上,要王坚收我做养子。“我已年过六旬,怎么教导他?”王坚说道。
“他是杨厥的独子,”秦开山说,“他父亲殁于王事,他母亲柔弱孤苦。若王都统不愿收养他,那他长大以后,恐怕只是个种地放牛的无能匹夫,这岂不负了他父亲的志向!”
王坚同意了,我名字不再是杨立,而是改成了王立。我哭着问外祖父,是不是他就要奔赴战场,凶多吉少;他回答我说,不管战争如何残酷,他都会回来见我。他甚至抓着我的手许诺,仿佛我还是五六岁的小童。我已经九岁了,我知道他在撒谎。
这次军事行动可能结束整场战争,也可能一无所获。外祖父带领两百名勇士,人衔枚,马摘铃,在子时自护国门出发。那一天正是夜袭的好时机。
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将军们都在东新门向石子山望去,盼着那里早点冒起黑烟。自晨及午,一直到黄昏,还是没有等到。
一直到第二天的黎明,一名小校徒步跑到护国门下,他的背上中了三箭,肩上也是刀伤。他是唯一一个活着回来的人。
小校说道,我们天还没亮,就已经到了石子山。就在山道扭曲处,秦开山疑有埋伏,亲自做前哨;一时间万箭齐发,山野里上千名鞑子冲向我们,挥舞着弯刀乱砍,两百人只我一人生还。
“秦开山如何了?”王坚急迫地问道,“你见到他了么?”
“死了。”小校答道,“他冲在最前,身中数箭,第一个阵亡。”
王坚唏嘘不已,“这是我的罪过,我不该此时弄险。”他说道,“你说是埋伏?”
“正是,”小校回答道,“他们隐蔽得好,是在等我们送死。”
将军们面面相觑,陈好甫挺身问道:“鞑子在石子山屯粮这件事,叔父是得了谁的消息?我军的细作又是谁?”
“这不是你该问的事,”王坚瞪着陈好甫说。“你们惊惶什么?胜败兵家常事,习兵为将者,战死是早晚事。”
王坚当着众将的面上,只好讲这样的话。可是等众人散去,剩下张钰和我的时候,他长叹道:“先失杨厥,又失开山。却都不是战死沙场,他们的死法都是屈死,可惜啊!”
“前日密会,听者之中,怕是有鞑子的耳目。”张钰细声说。
王坚点头道,“我何尝不知。眼下军心为重,切不可引得人人自危,今后我们便不要再说起这事了。”
“既然你不疑诸将,那该不会是细作出了变故?许是他串通了鞑子呢?”
“我也不愿疑他,”王坚说道,“他已经回到钓鱼城,不再去做间谍。”
一名校尉忽然冲进虎厅,说道,陈好甫把细作绑在护国寺的庭院里,快要打死他了。王坚急忙奔向报国寺,脚下还穿着木屐。张钰拉起我,跟在王坚后面,不停地咒骂着那天杀的陈好甫。
一个高大强壮的和尚赤身裸体地被绑在树上,他便是秀浮。他是带领荀一勉进城的人,也是我父亲冒死送过江的那个人。而现在,他身上是无数条新鲜的伤痕,从额头一直到大腿;他的眼眶已经血肉模糊,脸上的棱角全都已经破碎。
是不是你?!陈好甫鞭笞着他,讯问道。而秀浮两颊浮肿,牙齿掉光,已经说不出话来。
“住手!”王坚大声叱喝,令好甫停止了这毫无意义的审讯。他命人释放了和尚,“你们这是乱来!”王坚说道。
“除了我们,就只有他知道这件事。”好甫道,“分明是他串通鞑子,勾我们上当。”
“石子山的事,还有谁知道?”王坚问秀浮。
秀浮是条汉子,刚才陈好甫百般折磨,他一句话也不说。现在王坚发问,他才终于开口道,“没人知道,我晓得这事的干系,我死也不会漏出去。”
“蒙古人在钓鱼城里布有耳目,这耳目还不是小人物,你可知道?”
“我听闻过。”秀浮回答说。诸将骇然,刚刚还是叛徒,现在却要来指认叛徒。王坚信任秀浮,那么秀浮的指认,将决定某人的生死。
和尚抬起手来,指向了荀一勉。王坚愕然,“你怎知是他?”
“除他,断不会有别人。”秀浮说,“我知道他给鞑子传信,用的是江上漂书的法子。”
陈好甫当即令人绑起荀一勉。王坚挥手制止道,“除非你拿得出他们的书信,或是还有人作证,谁都不能拿他怎样。”
“这些我都没有,”秀浮说道,“杨厥亲口跟我说过,在参军名册里找不到荀一勉这个名字,他疑心其人已久。只是他死得早,不然他一定会亲手杀了此人。要找证据,那也不难,沿着嘉陵江,漂着红色的坛子,里面便是奸细和鞑子私通的书信。”
王坚脑中一片轰鸣,众人第一次见到王都统这样手足无措,“把荀一勉关起来,”他终于命令道,“你们派人去江上搜寻,就如秀浮所言。”
那天确实找到了秀浮所说的东西,里面的书信,字迹潦草,不知所云;但是,信底的落款,是荀一勉的印章。王坚说,世上绝不会有这样蠢的奸细,会在通信里留下私印;而诸将坚称,那是荀一勉的印章无疑,事已确凿,最好即行处斩,连审讯都不用了。最后,王坚喝退众人,只留我一个。他瘫倒在虎皮座,叹息着问我,怎么办?
我还是个九岁小儿,当然无法回答他。于是他抱着我,来到关押荀一勉的地方。那是个阴暗可怕的地牢,荀一勉一见到我们,便开始喊冤。
“我只问你,”王坚道,“你是不是荀一勉,你有没有和蒙古人串通。”
“我确是荀一勉,”一勉道,“我与鞑子有三世血仇,通敌者绝不是我!”
“你我一见如故,”王坚说,“我尽心信你,不是因为你像我那苦命的儿子,是因为我知道你不是庸碌之人。你是我见过最不凡的人,一勉。”
荀一勉哽咽着跪下来,他对着王坚说,“他们错看了我,他们……”
“不要在意他们,”王坚道,“他们合起来对你,只是为了让自己清白,为了自保——他们只是凡俗之辈。他们比不上你的聪明,却超过了你的险恶。我不能放你走,那是坐实你的罪名,但我更不能杀你,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
“若是让我找到那个奸贼,我定要将他千刀万剐!”王坚一拳重重打在狱门,“但是你,你要记着,冤枉你的,不是钓鱼城,万勿因此生恨,做出伍子胥报仇灭楚的事情。”
我一生中,只见过一次王坚落泪,就是在那时候。
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去地牢了,可是就在那天晚上,我的姨母,秦绿萝,逼我带她去探望自己的丈夫。
绿萝刚刚失去了父亲,现在又将失去丈夫。她嘤嘤地抽泣着,咒骂这无情的命运。
“我是无辜的,”一勉说道,“终有一天水落石出,我就能再找到你。”
“可是那有什么用呢?”绿萝说,“我们才相识三个月,这离别许是三年、三十年哪!”
“绿萝!你要知道我,若做了让你恨我的事情,还不如杀了自己。”
“我活这二十多年,一心想要见识天下的名山大川,一心想要品尝世间的富贵功名,可是,今天才知道,这世上所有最美最动人心的,曾经就只在我的怀里,我却愚蠢地在人间乱撞。我真是头笨驴!”
“待王都统查明事情,还我清白,我们便一起去大理,在滇池旁过日子,长相厮守,不再分离。”
绿萝听罢,心如同融化了般,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