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涪城的败仗,并不曾击垮我们。接下来,西川在一夜之间再次变换主人。二十年间,西川三次陷落,这是最后那一次。十万流民渡过嘉陵江,涌入钓鱼城。如果这只是要塞,我们可以弃守;可是这里已经有二十万军民,城破就将变成二十万冤魂。
这使得我心中出现了微妙的怀疑:我问陈好甫,若是举城投降就能保下二十万条性命,而誓死坚守会使他们惨遭屠杀,我们该怎样办?好甫回答说:我不能回答,我不知道除了毁灭,还有其他什么办法。
咸淳七年,钓鱼城之战已经过去了十二年,王坚已经死去了八年,涪城之战也已是三年前的事。我二十岁,正是初识兵戎的时候。而忽必烈已经统治了大半个天下,就连山海经里的那些怪诞地方——汉人们曾经以为它们是子虚乌有——竟也已臣属于他。他开始像一个汉人皇帝那样统治中国,他将王庭移到大都,他给新的王朝起名为“元”——然而在许多人眼里,南方的******才是正统。因此,翦灭南宋是这个新国家的第一要务。他的战略和蒙哥并无区别,那就是攻取重庆和襄阳,顺流而下,占领惟一还未臣服于他的土地。
元军对钓鱼城围而不攻——他们已经吃够了攻城的苦头,只要我们不能出城援救重庆,这便是他们的大功一件。钓鱼城已成为世上最庞大的监牢,城中有十七万人在等待援军。陈好甫每天都要派出信使,向张钰求援;后来才知道,张钰在重庆的局势,比我们还要严峻得多。
到了咸淳十年,蒙古人尽取江汉之地,长江不再称天堑。江南犹如肢解的海船,州县要么封城自保,要么举城投降,朝廷的寿命已是屈指可数。我们断绝了援兵的念头,静静观察命运的转机。
我们日思夜想,翘首以盼有人成为当代岳武穆,中兴本朝。杜岷曾认为,贾似道能在鄂州之战击破蒙古人,重建长江的防线;但是贾相国一败涂地,尽失精锐;陈好甫曾以为李庭芝能拱卫朝廷,像李纲那样,在首都城墙下力挽狂澜;但是李庭芝还未起兵勤王,小皇帝和太后就已献玺投降。最后,我们都把赌注全部投给文天祥,他振臂一呼,江南云集响应,他在湘、粤的义军众至十万。我们把文天祥的画像挂到子规堂,与孟珙、余玠、王坚并列;我们每饭必读文相公的诗句,替他谋划收复江南的战略,仿佛他真能在千里之外听到似的。
直到祥兴元年,我们终于见到了张钰派来的密使——在他之前,张钰派出的十几人都丢了性命。他带来的消息,不啻晴天霹雳:文天祥一年前在赣南兵败,不知所踪;几位大臣保护着某位皇子皇孙,已经去了天涯海角。天下已经只剩钓鱼城和重庆两座城池还在汉人手中,而重庆粮绝城破,恐怕撑不到明年了。
我们第一次讨论起这可怕的前途,张钰誓死坚守,城破就巷战——重庆可以这样做,但是在钓鱼城,二十年前的士兵们已经老去,而避难的孩童尚未成年,破城之后,这只能是一场屠杀。
张钰没有违背誓言。那一年冬天,副将开城投降,重庆陷落。张钰被俘,在送往大都的路上,用弓弦自缢而死。
我们都将钓鱼城看作是江山的屏障,讽刺的是,江山已失,而钓鱼城还屹立边疆。可以想象,当忽必烈站在海内舆图前,看到东川有一个孤零的黑点,标识这世上唯一还在抵抗他的城池,他一定会愤怒异常。因此在重庆失陷的第二年春天,元军再次开始攻城。
这次,他们搬来了回回炮,一种我们见所未见的投石机。水牛一样大的巨石,将镇西门的城垛轰得面目全非。接连三天的炮击,我的士兵所剩不多。在元军攻下镇西门之前,我必须面见“四川王”求援。
但是陈好甫拒绝援助镇西门,他说道,各个城门都在告急,城中的十二三岁少年都上了战场,他手里已经无兵可派。他斜倚榻上,平静而冷漠,仿佛钓鱼城在千里之外、与他无关似的。我那时惊讶不已,他要么是失去希望、引颈就戮,要么成竹在胸、势在必胜;我断定是前者,由于他对王坚的诺言,我认为他会在城破前自杀。
因而我接替了城防。镇西门已经被轰开了一个大缺口,士兵们用火油和干柴,在那里燃起熊熊大火。这暂时阻止了蒙古人的进攻。部下问我,燃尽以后怎么办,我答不上来。我站在残存的城墙上,忽然有了蹈火****的念头。赤色、青色、黄色的火焰,在我们脚下狂舞,或许是看到了我的犹豫,它们来到我的跟前,向我张开怀抱。然而我终究没有自杀。这个王朝倒塌时,陪葬的人已经足够多了。我后来听说,在天涯海角,有十多万人投海。我心里想,要是面前是水就好了。
磐石之城,东川的脊骨,王朝的支柱,世上最难攻克的城池,就要陷落了。磐石可以永存,但火焰只是一瞬。而此时,我们与蒙古人之间,只是火焰而已。
陈好甫把荀一勉放出来了,要在校场上杀掉他。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觉得好甫一定是疯了。离城破不过几个时辰,他却揪着二十年前的旧事不放。
荀一勉被关在岩洞十六年,在校场上,我平生第二次见到他。巧合的是,我童年时第一次见到他,也是衣衫褴褛,一身肮脏;唯一不同的是,这十六年耗尽了精气,他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看起来像是鬼。
“你活得可真久。”好甫对他恨恨地说。“若我是你,早撞石头死了。”
“我活着,”一勉冷得打哆嗦,“我活着就为了重见天日,看这城破之后,你们如何被吊死。”
“杀了他罢!”一旁的将领们喊道。
好甫在荀一勉面前拔出长剑,却又放下手来,低垂剑锋。“你还要说什么?”
“我拿刀的力气也没有,这样杀了我,须不是英雄所为。”一勉冷笑道。
“那你要怎样?就是你胯下骑猛虎,眼里放霹雳,我也一样杀了你。”
“我知你骑射本领了得,”一勉道,“我也会骑马,若你我都在马上,你射杀了我,那便死而无怨。”
这是好甫不能拒绝的挑战,他挽起千石弓,拔出一支箭。银色的箭镞,在半落的太阳下亮得耀眼。
荀一勉瘦弱的身躯,在马上摇晃得厉害。我们看着他左偏右倒,只怕好甫还没有拉弓射箭,他就会自个儿掉下马来。不管怎样,他能死在马上,比那些死在刀斧手下的叛徒要好看得多。
但是荀一勉终究没有掉下马来。他甚至飞奔起来,环着校场,围绕陈好甫。这看起来像是挑衅。
好甫拔出了一支箭,那是他父亲留给他的最后一支。他拉弦张弓,如同曾经的千百次射猎,从容而熟练。
这时,荀一勉似乎掉下马了。不,他如同四脚蛇一样,倒挂在马肚子下面,稳若磐石,驱马前行。好甫停了下来,他第一次看到有人如此娴熟地,在马肚子下面驾驭坐骑。一勉右脚轻轻地拨动了一下,如同触碰了马儿的什么穴位,它聪明地扭头左转,恰到好处,就像没有人骑着它似的。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一样,陈好甫也惊得瞪大了眼睛。
我们就这样看着荀一勉疾奔,转圈,从马背转到马肚,从马的左边转到马的右边。我们总是想着,这杂技一样的动作,必定坚持不下去,下一个转弯,或者下一次跳跃,他就会掉下来,那就很滑稽了。
可是一勉的动作那样娴熟,他永不会掉下来。“马肚子参军”是真的,他确有那样的本事——他是被冤枉的。
我没有胆量去制止好甫,我知道他一定会动手,他总不能向自己冤枉了二十年的囚徒低头认错罢!他右手松开,银色的箭镞如同流星,呼啸而去。
一勉掉下马来,但是没有死。因为他还弓着身子,想要站起来。我们聚拢上前察看,这一箭力道不够,没有伤着内脏,他死不了。
好甫离开了校场,我一旁的裨将说,近在咫尺,竟不能穿破皮肉,陈经略的射艺生疏如此,他是因心中烦闷而离开吧。我懒得反驳,只顾扶起荀一勉,我要救他。
我将荀一勉带到报国寺,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即便救活他,也只是多活这两天。他拒绝了给他医治的和尚。
“我自己拔出来,”他说,“他的箭有倒刺,我自己来。”
他把皮肉一点一点地从倒刺上剥离,那是八根倒刺,围成一朵莲花。这朵莲花现出全貌的时候,他长吸一口气,狠下心拔了出来,鲜血从肩头流到手指,而他只顾得欣赏那漂亮的箭镞。
那是我一辈子见过最精致的箭镞。箭头是锋利的四棱,尖端处锋利得如同绣花针;而箭头的另一头,是八根同样锋利的银质倒刺,铸成了莲花瓣的形状。它的两个兄弟,曾经尝过汉人的最大仇敌的鲜血,其中一个是汪德臣,另一个,我后来才知道,就是忽必烈的长兄,成吉思汗的孙子,万里江山曾经的统治者。
我对荀一勉说道:“二十年了,你若是无辜,我们也没有办法偿还你;但如果你真是那个人,这二十年也足够你赎罪了。”
“你相信我吗?”荀一勉问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于是我说道,她相信你。
他沉默了很久,回望厢房的四周,说道,这是王坚生前住过的地方。他拿起桌案上的图章,将它在手中摩挲,在手心按下去,是“子规声断”四个字。他忽然悲戚地问道,“那么他呢?他相信我么?”
“他一直都相信你,是他救了你一条命。”
“他相信我,他是相信我的。”荀一勉重复着,他忽然抬头对我说,“这座城池,明天就守不住了,是吗?”
我点了点头。
“我要出城去。我不能死在这里。蒙古人会杀掉全城的人。”他说道,“想必你也知道,上一个蒙古大汗死在了钓鱼城,他们不会放过这里。”
“你们还剩最后一个机会,”他轻轻地呻吟了一声,箭镞扎到了他的手心。“明天天亮的时候,会有蒙古将领,举着白色的旗幡来招降,不要犹豫,立即举城投降。”
荀一勉要从城墙吊下去,绕过层层叠叠的鹿角,匍匐而行,避开巡逻的蒙古斥候,最终泅渡嘉陵江,才能逃出这地狱一样的地方。他不可能活下来,因而,这次我放走他,事实上是害死了他。
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但我狠了狠心,决定不抱任何活下来的希望。我们开始着手准备死亡。虽然,死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但如果想要体面地死去,那可是非常的困难。我给所有认识的女人赠送匕首,这样她们可以免于死前受辱;我让所有战士给佩剑和长戟涂上毒药;我命令烧掉所有佛寺和仓廪,不给野蛮人留下一点。当士兵们举着火把,闯进子规堂的时候,他们发现了陈好甫的尸体。好甫用一柄世间少有的好剑,刺入自己的心窝。
我永远忘不了那景象,好甫倚在柱子上,嘴角微微地扬起,似乎是在微笑,又似乎还有话没有讲完。他年少的时候,面颊有许多荆棘划过的伤痕,眼睛总是愤怒圆睁,而眉梢则时常忧愁地弯折。可现在,他两颊光润如玉,胡须柔顺地从耳鬓流到颌下,整齐得如同骏马的鬃毛。他终于可以骄傲而从容地去与父亲和兄弟相聚,终于可以去跟王坚,或许还有余玠,兑现他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