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岷打断了我的故事,“我亲眼看到了好甫的死。”他站起来长叹道,“他是这世上,最了不起的人。”
杜岷告诉了我那晚发生的事情。
那个晚上,杜岷心里就一个想法:突围。
在子规堂的大厅里,十几位将领,半酣将醉,正在擦拭短剑,唱着李后主的“小重山”。杜岷摇摇头,心里想道,这群人没了斗志,只顾着哀叹亡国之痛了。
他步入偏房,好甫在那儿正襟危坐,没有穿戴盔甲,而是长袖宽袍,头戴竹冠,腰佩玉玦。悲伤袭入杜岷的心头,他想起了陈隆之,这正是陈隆之的装束。他不知道该不该要求好甫突围,看样子好甫已经不想再作挣扎。
“你终于来了”,好甫说道。
杜岷并不知道好甫在等他,他一口气说完了自己的计划:纠集最精悍的十几个人,冲到江边去,用蒙古人的船渡过渠江。如果能逃出去,那么就可以往西去灵泉山,在山间和蒙古人周旋。
“灵泉山,啊哈,灵泉山,”好甫用讥笑的口吻说道,“那儿的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跟野兽没什么两样,我宁可死在这儿,也不愿再回那儿去。”
这句话让杜岷难受,他可是最喜欢在山间度过的少年时光了:有利时,他们可以袭击蒙古人的小队,抢夺他们的粮食马匹;不利时,就躲进山里,过狩猎的日子。他们在山间许多地方有住处、书籍和信使,他在许多村子里甚至还有相好的姑娘。对于杜岷来说,田连阡陌、富有四海也比不上灵泉山。
“你的武艺,突围时定然活不下来。”好甫嘲笑道,“你还记得以前我单臂就打得你求饶么?”
“你现在的装束,我找个女人就能击倒你。”杜岷反唇相讥道。
好甫赶走了大厅里的军官们,他取出一把重剑,对杜岷道,我们就再来比一场。
杜岷刚拔出佩剑,好甫便劈头砍来,他横剑格挡,仍被这力道逼退几步。好甫开始左砍右劈,杜岷只能次次招架,没有还手的力量。
“你气力太弱,”好甫说道,“我若使十分的力,你早成两半了。你正当壮年,力气还比不上你父亲老年的时候。咳,当年我年少的时候,你父亲也总输给我,看来这还不是你的错,只是杜家的人生来如此。”
杜岷被激怒了,他趁着好甫重剑低垂时,用力刺了过去,却被好甫避开了。
“你出剑太慢,用剑太拙,你们杜家不是靠用剑出名的么?我记得你父亲年轻的时候,还在成都的酒肆里舞剑呢!不过想必他也只是乞讨度日,技艺不精,教不了你剑法,也是当然!”
杜岷心里难过,他对好甫说道,我们是兄弟,我父亲也养育过你,不要再这样说了。
好甫两步上前,又一剑劈下来,杜岷慌忙格挡,两脚不稳,倒在地上。“兄弟?我父亲,可曾称你父亲是兄弟么?我只当你们家的人是仆人,只是父亲善待你们,我不能拂逆他的意愿,不想你们父子却当了真,做起主子来。当年我寄人篱下,只好听任你们,可是现在,你该明白了!”
杜岷挺身站起来,脸色被愤怒染得血红。他心里想,好甫双手持剑,攻击有力,但是却终究会力竭;自己的佩剑轻巧灵活,只要进攻迅速,他一定不能招架。
好甫依然猛力地砍劈,杜岷绕着柱子兜圈。他听到好甫的喘气,知道自己回击的时刻到了。他佯装继续躲避,待到好甫追了上来,忽然回头,一剑刺中了好甫的胸口。
鲜红的血,顺着剑身流到杜岷的手心,还有些发烫。
“好甫!”
从没有人能刺进陈好甫的心胸,他痛苦得想要竭力呼喊,却只能从鼻腔呼出一阵阵血腥,咽喉也控制不住地低声呻吟。这一剑会要了他的命,他心里清楚得很。他踉跄地站立,想要去坐榻,然而双脚冰冷无力,一步也迈不出,只得抓住杜岷的手臂,缓缓地倒在地上。
杜岷发疯似的唤人,好甫摆手制止了他。
“扶着我,”好甫感觉到,死亡离他已是须臾。“我救不活了,听我说,兄弟。”
“我听着,大哥。”杜岷哽咽地说,“是我的错,我失手了。”
“不,不是。是我激你,是我自己求死。我刚才说的,只是为了气你。你看,这一剑真是准哪!”
一股热血涌上了头,催促着好甫,他说话吃力,先得吞咽自己的血,才能吐出几句话。
“拿着我的脑袋,去跟鞑子换你一条命。”
“不!我断做不出这样的事!”
“听着!你要活着,去找到我的两个儿子,找到他们!教他们骑马射箭,教他们夷夏之辨,告诉他们,他们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杜岷仍然摇着头,所有要求之中,这是他唯一会拒绝的一个,可是好甫偏偏要他这样做。
“答应我!”好甫紧紧抓着杜岷的手。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杜岷后悔片刻之前的迟疑,面前的将死之人舍弃了生命,自己却连一点荣誉和脸面都舍不得么?
好甫再也控制不住鼻咽的血流,双手抽搐,却还在抓住杜岷。
“我有愧,我有……”这沉闷的一声叹气耗尽了好甫的生命,他的头颅垂了下来,闭眼长眠。
“好甫?大哥?”杜岷抱紧了他,听任鲜血如注,染满自己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