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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开庆元年

正月一过,汉人的朝廷就变了年号,从宝佑六年,变成了开庆元年。

陈好甫刚刚听说了,十万敌军集结在钓鱼城三面:蒙古大汗亲率大军,在渠江北岸的鸡爪滩扎营;纽璘从成都带来的人马,在嘉陵江南岸;汪德臣的军队在嘉陵江西岸。他无可奈何,不止带不走两万大军,自己也休想离开。那时候的他可真是莽撞呵!他径直闯入报国寺,几十个和尚也拦不住,他撞开重重厅门,一直到大殿最深处的经堂。

“诸位都欺我年少么!既然早知道敌军将近,为何又诈我三月出兵?若是以实言相告,我如今怎会在此蹉跎岁月!”陈好甫的愤怒在数丈高的栋梁间回荡,中断了堂中将军们的争论。他怒对王坚,把心里的不满倾泻说出。

没有人给好甫回应,他甚至听到了角落里的哂笑。王坚听够了,他对好甫吼道:“行了!军机万变,神人难测,我辈如何能未卜先知?此刻敌军势大,不要说举兵西进,便是出城也不可。”

“如此迟早要困死在这里!”好甫愤然。

“你给我听着!”王坚怒道,“钓鱼城之外,我不知是谁做主;但钓鱼城之内,须是我做主!你愿助我守城,便要从我命令,若你不愿,自己去和妇孺老弱一道!”

好甫扫视一圈,人人都像是在看一场笑话,他这次上当实在太窝囊,就像是个侏儒伶人,站在堂中任人耻笑。他扭头离开,燃烧着的呼气,眼里的电光,都让随从害怕非常,仿佛他必须得杀两个人,才能冷静下来。

杨庭啸换上了浑身的黑衣,他的妻子在胸口缝挂了一片锁甲,认为这或许能救得他的性命。“真是妇人之见,”他想道。今晚他得送个人过江,这是杨厥的吩咐;要是他们被蒙古人发现了,胸口这块东西只会让他在水里沉得更快。

夜深了,城北的城墙上放下来几只小船。杨庭啸回头问杨厥,要送的这个人,价值几何;万一遇险,保他性命,还是杀了他。

“杀了他。”杨厥毫不犹豫地说,“如果鞑子没发现他,那么他价值连城;要是被发现了,他会害死我们,不要让鞑子拿到他。”

“你们这么十几个人,是过江去送死么?”

杨厥心中一惊,俄而分辨出这是陈好甫的声音,才安定下来。

“我要随你们去,还可以搭上我手下的壮士。”好甫道。

“这是紧要军务,王都统可不曾交给你办。”杨厥道。

“这里的十几条汉子,便是全合起来,射术也比不过我。”好甫道。

“陈将军带领也好,咱也没和鞑子交手过。”杨庭啸附和道。

“不!你们莫把这当作儿戏!坏了事情,王都统非砍了你们不可。”杨厥随即向黑衣汉子们挥手,他们便一齐从城墙上跳进江里、登上扁舟,只剩三名将领在城墙上对峙着。

陈好甫站到城头,对着杨厥面露讥笑,做出一脚失足的样子,坠入江水。杨庭啸对着夜空快活地呼号,也跳下城墙。“天杀的!”杨厥心中叫苦不迭。他跟着杨庭啸跳了下去,他不能让这两个莽夫单独过江;而且若是陈好甫回不来,那会要了王坚的命。

他们在湿透了的黑衣里,匍匐着等待蒙古人的哨楼点起火。这足足过了两个时辰。

江面平静非常,汉子们低头望下去,黑洞洞的深处仿佛通向地狱。远处明明是敌人的灯火,在此刻也显得亲切了。他们就朝着那灯火划去,江面上荡起一片片楔形的波纹,在黑暗中指向光明。

为首的一只小船,站立着他们要送的人。那是一个秃顶的壮汉,好甫能从背影看出来。待小船把壮汉送到蒙古人军营远处的竹林,杨厥才松了一口气,开口道:“回营!”

“就这样了?”好甫问道,“我们不杀点鞑子回去?”

他对着明亮的哨楼射了一箭,一名士兵应着弦声坠下来。

这在江中和岸边几乎引起了同等的骚乱,杨厥骂好甫是疯了,而蒙古人则擂鼓鸣警。

好甫一连射倒十几人,直到岸边的士兵们再也不敢露头。他们灭掉所有光源,朝着空洞的对岸张望。

突然,成千上万燃着火焰的箭矢,划破嘉陵江的夜空。照亮了江面,宋军的几片扁舟,仿佛是掉进陷阱的猎物,待着宰割。往回划!杨厥吼道。但已来不及了,箭如飞蝗,不断有人落水。远处响起喧杂的水声,那是蒙古人的船。

“来人不多,”好甫道,“就在这里迎敌罢!”

杨厥心中骂他,却不能在这个时候出口。他命令船只们分开,左为陈好甫、杨庭啸,往南码头去;右翼自己带领,回北码头入城。

好甫且射且走,他顺水南下,蒙古人离得愈近,中箭落水便愈多,于是便舍弃了追逐,反身去追杨厥。

这是从南岸来的鞑子,杨厥知道他们是纽璘的部下,水性很好,狡猾非常。他一面回击,一面举盾护他的桨手。他们在嘉陵江里蛇形前进,躲开蒙古人的围堵。

天就要亮了,陈好甫和杨庭啸从南码头进了钓鱼城,两人如同打了一场胜仗:他们从上千鞑子的眼皮底下逃了回来,这是值得夸耀的事情。他们只需要在北码头接杨厥进城,这便真是大功一件了。

而杨厥还没有回来。王坚和张钰也听说了这坏消息,他们站在北码头,凝望江面上的大雾,希望在这灰色的背景中出现杨厥的黑色影子,然而,直到天明也没有。

杨厥的桨手死了。

他离北码头已是很近,一只手在划桨,另一只手顶起盾;纽璘的水军还在向他射箭,稀稀落落地落在周围。他松了一口气。这几年来,曾经几次差点丢命,这是离死最近的一次。“这两个混帐差点害死我,”杨厥心里想道,“非得重罚不可,杨庭啸要挨鞭子,陈好甫打不得,要把他撵走。”

他已经看到北码头的铁栅门了,但是它关着。

铁栅门的墙头上,密麻站着焦急的人,王坚和各位将领都在。

“他们为什么不开门?!”杨厥心中奇怪。他笨拙地把船划到栅门前,向城头奋力吼道:“打开城门!”

张钰心急如焚,“为什么还不开门?”

北码头要靠拉动铁索,把栅门提起来,然后卡住铁索,才能开门。这需要十个壮汉的力量。秦开山心中按捺不住,他推开人群,跳到了在拉铁索的士兵面前。“你们都是废物么!”他嘴上骂咧着,手上用力转辘轳,旁的士兵都一拥而上,狠命地往上拉铁索。节节铁索从孔道穿过,发出的铮铮撞击让张钰心头渐渐安定下来。他已经感觉到,铁栅门从河床拔了起来,正在缓慢地升起。他奔下城门,划着小船往外冲,等着面前的天杀的栅门升起,便要冲过去救自己的兄弟。“过来呀!兄弟!”张钰对着他大喊道。

蒙古人知道了,剩的这艘船上有个大人物,凭北码头这阵势也能看出来。他们鼓起胆量,向天空撑起盾牌,像鱼鹰一般地扑向北码头。城头上矢如雨下,不断有人中箭落水,但这也止不住他们。

杨厥几乎没了力气,他要不停地划桨,对抗着江流。他惊恐地看到,六只扁舟包围了他。高大的士兵在托着盾,防着头上的箭雨;而矮小的士兵趴在他们腿间,向他张弓。

他用盾护住身前,耳边全是箭镞啄击木头的声音。突然他背上中了一箭,滚烫的血流,从肩胛骨一直到了腰上。

“不!老天呐!”张钰在栅柱间看得明白,仿佛那一箭射中的是自己的心脏。

杨厥手中的盾牌掉在水中,他痛苦地弓起身来,从肩上看到了那该死的箭翎。他胸口又中了一箭,接着是脖子上,腰上。

蒙古人撤退了,他们的船上、盾上,都插满了箭矢,仿佛刺猬一样。“天杀的!”张钰重重地捶击栅门,“把门拉起来!”栅门高过水面一个头的时候。张钰滚下船来,穿门拼命向杨厥游去。

杨厥就要死了,船上的血足有拳头深,他的白袍已变成了鲜红。他趴在船沿,对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系紧了毡帽,抹去两颊的血,用最后一点力气,把战袍覆在身上。

张钰已经游到了深水,然而还是追不上,船被风和水流推着,顺着嘉陵江远去。他回头向城头的人们大喊:“还不快去追上他!”

人们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呆了。王坚疯了似的,沿着一字城墙奔跑,他身后是十几位将领。他们跟随着杨厥,从北码头一路狂奔,直到城墙已尽,只能目送血红的船往南漂去。

陈好甫呆立在城头,他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张钰迎面便一耳光打在他脸上,“你害死了他!”他吼道,恨不得一刀劈了好甫。

“我害死了他,是啊,我害死了他。”好甫心中反复念道。

王坚的怒火点燃了双眼,平日里阴沉无光的眼神,忽然间变得可怕极了。他用马鞭指着杨庭啸:“把他关起来!”又转身对好甫道:“你跟我过来。”

就在城楼的一处偏房,王坚倒在了坐榻上;好甫手足无措,简直觉得自己脚下的木头都在咒骂自己。

“你和他有什么样的仇?值得你这样报复?”

“这不是私仇,我,我,”好甫哽咽不能出口。

“你该知道杨厥是什么样的人,你该知道!你害他身陷险境,他却在背后掩护你,跟他比比!”

“我多想死的是你,不是他!”

“我错了,我不该。”好甫眼角潮湿,自己也克制不了。

“你比不上他,”王坚尖刻地说,“一百个你也比不上。”

“这场战争是为了什么,你真知道吗?”

“是为了天下扬名,是为了重振你的家声?”

“我不能像对杨庭啸那样处罚你,我只有送你去临安,去和你们那些皇亲贵戚们呆一起。”

“叔父!我该在战场上效力。”好甫哽咽着说道。“我知错了!让我留在这里!”

“看看你自己!若是你父亲还在世,他该怎么看你!”这句话如黄钟大吕,在好甫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回荡。

陈好甫仿佛失了魂魄,没了心肝,他行走时要避开旁人责备的眼神,说话时要避开死亡有关的言语;他似乎成了个无关紧要的人,王坚不再提起他,也不再正眼看他。而将领们在聚会时,总是一味地说杨厥的好,罔顾陈好甫在侧:他已是钓鱼城最不受欢迎的人,他心里希望,被关起来的人不是杨庭啸,而是他自己。

杨厥死后下起了大雨,就像以前每个初春;然而它却比东川最年老的农夫见过的春雨都要持久连绵。城中蒙起一层厚厚的雾,漫山嫣红的花,在雾中看起来,就像是涂满暗红血污的恐惧的脸。

我跟着外祖父,顶着风雨往前走,我知道葬礼应该是什么样子,可是回头看看这队列,又实在不像是葬礼的样子。人们脸上敷着黑色的泥,迈着凝重的脚步;几名骑兵在队伍一侧来回飞奔,嚎啕大呼“杨将军”。

从南码头出发的小船,终究还是没找到父亲的尸首。秦开山——我的外祖父,却坚持要举行葬礼。没有遗体,何来葬礼呢?外祖父说,可以办罗罗人的葬礼,可以给父亲掘衣冠冢。

王坚看着山下的葬礼队伍,那些巫师们的手舞足蹈、还有人们脸上的鬼怪面具,都让他心中不怿。他对一旁的荀一勉说道:“杨厥生前是第一等的君子,现在却用蛮夷习俗安葬他,这如何使得?”他让荀一勉去唤秦开山训话。

荀一勉来到送葬队伍,但他没有找到我的外祖父,他看到的是我的姨母——秦绿萝。那时姨母已经十八岁,正是她一生中最漂亮窈窕的时候;她和荀一勉的私情,就像是豆芽一样秘密地萌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