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消失的杜小乱(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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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猴子岭

两头野猪分成两路朝我撞来,另外,那十几道铁网门里也冲出来了几十头。泥塔人在观众席上愤怒地叫喊,他们恶毒的目光带着锋利的热度聚焦在我身上。我可以理解他们的心情——一伙刚刚杀了他们神上的人怎能又杀他们的野猪?而且,对于他们来说,向我们这种弱小的种族,怎么能战胜他们强壮的牲口?

力量耗尽,我跌坐在地上。我想,今天是死定了,因为即便黄小菊力拔山兮气盖世也难挡这么多头野猪同时袭来。邢小臭更不用说,像只火烧屁股的猴子在场中乱窜。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我并不感到绝望,我知感到遗憾,遗憾我没能搞清楚杜小乱在哪,我没能搞清楚大沼泽是不是就在二龙山附近,我没能搞清楚五七沟四周潜藏的所有秘密,我也没搞清楚自己具有什么样的力量。

世界上的事情总是令人奇怪,福祸相依,这句话形容我接下来的遭遇再合适不过。一只绑在一根棍子上的小麻袋从天而降,砸在我的头上,砸得我眼冒金星,晕乎乎的。我捡起来一看,好么,原来是一袋子弹球,而那根棍子根本就不是棍子,而是我的同心剑和邢小臭的碎卵子。

邢小臭跳起来,空中转体一百八十度躲开了一头大野猪的獠牙。他落地后灵巧一滚,滚到我身边捡起碎卵子和那一袋子弹球。他伸手入袋,摸出两颗蓝色弹球,只听“嗖”的一声,两颗弹球以两个不同的方向射了出去,分别打中了两头野猪的脑门。两头野猪奔跑的脚步猝然停止,前蹄停住时后蹄还没停住,绝望地昂头哼唧了一声,无比凄绝,愚笨的身体轰然倒地。

说时迟那时快,邢小臭又摸出两颗红色弹球,右手发力,“嗖”的一声,鲜艳的红色在空气中划过,留下火焰一般的痕迹,像两颗流星直直楔进另外两头野猪的咽喉。这两头野猪像吃草料噎住了一样,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难听极了,跑了几步后也倒在了地上,过不多久就蹬蹄子死透了。

我的胳膊废了,即便有了同心剑我也拿不起来,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在旁边干看着。野猪还在不断从斗技场的地下室里涌出来,黄小菊纵然天生神力,也已经被铺天盖地的鬃毛淹没。至于邢小臭,虽然例无虚发、百步穿杨,但这么多野猪短时间内根本杀不完,被吃掉也是早晚的事。

好吧,我已经不抱希望了。

可是等一下,我们的武器怎么会从天而降?

我向后望去,只见毕小脏从观众席的顶层跳了下来,宛如从天而降的仙童。他在坠落的过程中仍不忘吹笛,一曲天籁从他手中那杆精致的竹笛里飘了出来。笛声虽然微弱,但悦耳动听,如涓涓细流淌过嶙峋的山涧。

听着这笛声,我的心静下来了,场中的野猪静下来了,黄小菊静下来了,邢小臭也静下来了。全场泥塔人的叫喊声竟然被这微弱的笛声盖过,他们从莫名的狂热状态中解脱,黝黑的脸上划过晶莹的泪水,暴戾的语言变得温柔,钢针一般的头发也塌了下来,肿大的下体和乳房也在笛声中渐渐恢复了正常的尺寸。

那些野猪的眼睛里流出粘稠的绿色液体,像某种植物的汁液。它们发出令人怜悯的哼唧声,变得温顺可爱起来。笛声不停,毕小脏翩翩然落入场中,朝我们几个使了眼色。黄小菊累得坐了下来,邢小臭也瘫倒在地。毕小脏持续吹奏,泥塔人和野猪的表情又开始变化。泥塔男性开始寻找泥塔女性,一旦找到,彼此的眼神就充满了爱意,互相抚摸、纵情亲吻,场中顿时响起一片嘤咛和呻吟的声音。那些找不到伴侣的男性或女性,干脆就和身边最近的同性拥抱在一起,爱抚对方和自己相同的身体构造,亲吻对方和自己一样的敏感带。男性互相抚摸健硕的肌肉和毛茸茸的胡茬,女性则互相亲吻柔软的胸部和平坦的小腹。至于那些连同性都找不到的,便纷纷走下观众席,朝看中的野猪走去……

泥塔人无一例外,全部陷入爱河,无论是与人的爱河还是与猪的爱河,总之都是爱河。他们在潺湲的笛声中掉入无法自拔的快感与迷乱之中。

野猪也被感染,公猪哼唧着爬上母猪的背,母猪快乐地呼唤。然而野猪与野猪之间倒没有出现同性相爱的现象,倒是会有公猪同时使用一头母猪。它们收敛了暴烈贪婪的性格,竟然懂得了排队。有些母猪接受了两头公猪的爱意后就累瘫了,倒在地上不停地拉稀。顿时,原本象征着杀戮和鲜血的斗技场成了表达爱情的美丽圣地,除了我们四个之外,所有的生物在毕小脏的笛声中陷入了生物本能模式,发泄着作为动物最原始的繁殖欲望,我甚至看到墙角的沙土中有两只巨大的蜈蚣拯纠缠在一起,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毕小脏吹了一个多小时,吹到所有的泥塔人和野猪都累了,在幸福和甜蜜中进入梦乡才收笛子。他捡起同心剑,绑在我的背上,然后叫来邢小臭,将我扶了起来。

“我来救你们了,我们走。”毕小脏说道。

我们出了斗技场后,黄小菊说要辨别一下方向,便爬上了一棵参天大树,不久后他利落地滑下来,说道:“往这边走。”

我们跟着黄小菊往另一个方向走去。我之前已经说过,其实有另外一条路通往猴子岭,只是那条路只有爷爷认识,如今他已经不在人世,我无法找到那条路,所以只好按照地图上的来。我给黄小菊看过地图,他知道方向。

一棵棵一模一样的大树耸入云天,上面的树屋也都是一个样子。我在毕小脏和邢小臭的搀扶下快步走着,不禁感叹人生在世还真是无聊,所有人都住着长得一模一样的住所,圈一到圈十二是这样,就连泥塔人的树屋也是这样。

不多久后,我们看见了初次会晤泥塔长老的祭坛。我看到那长老仍然端坐在祭坛上,他的下体下垂,耷拉在宝座上,像一只肥硕的橡皮虫。他对我们叫道:“你们,停下,我,不伤害你们,只问一个问题。”

我们停了下来,老者叹了口气,颤巍巍地走下祭坛,说道:“本来,赢的人,来祭坛,仪式,接受诅咒,成为神上,帮助泥塔狩猎,你们,害了泥塔人,我,老了,拦不住,只问一个问题,问完,你们走,我认命。”

我见他可怜,便点了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老者问道:“你们,大沼泽?”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老者的问题,黄小菊就已经扑上去扭断了他的脖子。我没有责怪他,因为比起那些只会使一把子力气的泥塔人来说,这位看起来颇有知识的老者才是始作俑者,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派人抓了我们,虽然我们不小心杀了他们的神上,但也完全是出于自保,不知者不罪。他们却强迫我们去斗技场战斗,实在残忍至极,该死。

走之前,我们调查了泥塔人的祭坛,这只是一座普通的石头台子,上面雕刻着繁复的花纹。已经腐烂的水妖尸体就被放置在这些花纹中央,不时有尸蹩爬出她的肚脐眼。

毕小脏茫然地看着我,他的眼神没有焦点。我问道:“毕小脏,你为什么今天才来救我们,昨天晚上你为什么不直接吹笛子,我们不就不会被抓走了吗?”

毕小脏的脸色煞白:“我一天只能吹奏一次。”

突然,斗技场那边传来轰天的惨叫声,那高大的建筑物像黑暗的掠影在我的心中不断闪现。我想到那高耸的外墙和鬼眼般的绿色火把,不禁打了个哆嗦。

“毕小脏,我不该埋怨你,是我不好。”我低头道。

毕小脏摆摆手,“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你怎么了?”我、邢小臭和黄小菊同时叫出了声。

“我想到那些泥塔人和野猪的下场,感到不寒而栗。”毕小脏一边吐一边说道。

“什么下场?”我好奇道。

“我吹的曲子名叫《春梦断肠》,刚才所有受我笛声影响的动物,在春梦醒来后,就会杀死刚才和自己相爱的对方。”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远处的惨叫声不绝于耳,我下意识地看向黄小菊,他朝我微笑,那笑容诡异又阴森,仿佛在对我说:“怎么样,我说我的戒疤灭掉一颗就可以救我一命,没错吧?”

当天晚上我们登上了猴子岭,选了一块平整的地方休息。黄小菊找来木棒,用毛巾和绳子帮我固定了胳膊。接着他们三个又合力搭好了帐篷。我们钻进帐篷后就各自睡下了,山顶的罡风吹得帐篷呼啦呼啦地响,我裹紧衣服却仍然冷得直打哆嗦。

黄小菊和毕小脏都睡下了,两人在白天的战斗中出力最大,也最疲惫。邢小臭在一旁辗转反侧,过了一会儿,他转过来对我说:“李小环,太冷了,我睡不着,咱们出去找点东西生火吧。”

黑暗中,黄小菊头上的八颗戒疤像烟头闪烁,我坐了起来。邢小臭穿好衣服,背起碎卵子,把那一袋子所剩无几的弹球挂在腰间,扶着我走出了帐篷。

夜里星光璀璨,虽然很冷,但却是个好天气。我和邢小臭一路往北走,看到不远的山洼里灯火阑珊。我看了看星星,辨别了方向,想起那里是一座牛奶场。

“我记得那里是老农怪的牛奶场。”我对邢小臭说道。

“老农怪?”邢小臭想了想,星光照在他脸上,我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珠转了转,“你是说每天推着自行车来五七沟送奶的那个怪老头?”

“对,就是他,他是我爷爷的好朋友。”我点点头道。

老农怪是爷爷的好朋友。他姓农,却没人知道他的真名,因为他脾气古怪,酗酒、赌博,经常醉后大闹“五七沟居民委员会”。而且他的驼背非常严重,全身长脓包,所以大家都叫他老农怪。

老农怪没儿没女没老伴,曾经是爷爷的徒弟。爷爷看他老了老了怪可怜的,就帮他在猴子岭上建了一座牛奶场,从永固买了六头奶牛送给他,让他每天给五七沟的居民送奶,一斤一块钱。

显然,爷爷的决策是明智的。老农怪只听他一个人的话,有了牛奶厂后再也不喝酒赌博了,成了五七沟最勤快的商人。他每天都会推着自行车下山送奶,他的自行车后轮两侧挂着两个煤气罐那么大的铁桶,里面装满了白得讨喜的牛奶,他会从圈一走到圈十二,再从圈十二走回圈一,在每一栋家属楼下大喊三声“打奶咯”,接着就会有无数小孩子拿着玻璃罐、大杯子下来买奶,没有容器的还可以跟老农怪领取塑料袋装奶,非常周到。

老农怪的奶牛十分高产,奶源健康,他甚至不在牛奶里兑水。但爷爷告诉我,牛奶的浓度过高,喝之前必须兑水,于是我们就自己往里兑。每次我都会拿着我家的大锅下楼,给老农怪两块钱,打两斤牛奶,回到家后就在爷爷的指导下往里面兑水,我倒水,他看着,够量了他就喊停,我们爷孙配合无间。

爷爷还告诉我,生牛奶里有细菌,必须烧开再喝,我最喜欢看爷爷熬牛奶。锅里洁白的奶因为火的热度泛起波澜,像纯白的海面波澜汹涌,冒起气泡。关火后,牛奶表层会结出一层厚厚的、黄黄的皮,我最喜欢用筷子挑起来吃。

热牛奶不用放糖,本身就带着一股牛乳的甜味,我一口气能喝掉一斤牛奶。

醇厚的热度在我的口腔里翻涌,我咂咂嘴,停止回忆。我对邢小臭说:“咱们去找老农怪讨一碗牛奶喝吧,再拣点牛粪,回来生火。”

老农怪下山送奶的路径也是一个谜,就像我忘记了爷爷以前是怎么带我上山的一样。通往猴子岭的路有很多,这我已经说过,但我想渣子沟这条路一定是最危险的,因为一定要经过泥塔人的部落。不过我转念一想,这里有泥塔人,那么别的路上会不会有其他什么种族守在路上呢?这个想法让我不寒而栗。

和邢小臭一路往山洼里走,我们两个都不说话。人不说话就容易胡思乱想,我突然想到那一年跟着爷爷上山拣牛粪的情景。我记得当时学校大翻修,要种好多好多树,没有肥料树怎么生长呢?校长就动员我们去拣牛粪。

爷爷听说了这事儿就问我:“大宝子,告诉爷爷,校长要你们拣多少牛粪?”

我说:“校长说了,一人至少十斤。”

爷爷掐掉手上的纸烟,摸了摸我的头发,挎上宝剑,抓了两只大麻袋,带上杆秤和短铁锹,说道:“走,爷爷带你去。”

我们去了猴子岭,那天我们走的是哪条路我又忘记了,但我记得和以前走的都不一样,由此看来爷爷似乎知道所有从五七沟通向猴子岭的路,他故意每一次都带我走不同的路,让我混淆,让我记不得,让我只能遵照他的地图去历经磨难。

山坡上果然有不少牛粪,爷爷告诉我,像花卷一样、成暗黄或者草绿色的是黄牛粪,而表面光滑、颜色乌黑的是水牛粪,水牛粪好烧。

爷爷经常用短铁锹劈开牛粪,让我看切面,每次切开牛粪都会有苍蝇呜呜泱泱地飞起来,很烦。爷爷说:“千万要拣这种里面有蛆的,养分充足、好烧。”

那天我们从中午一点走到晚上七点,拣了满满两麻袋的牛粪,早已超过了十斤。爷爷问我是否满意,我说满意。当晚回去的路上,我们经过了老农怪的牛奶厂,我问爷爷:“爷爷,你为什么不直接给老农怪在你的工厂里安排一个工作呢?非得大费周章给他开个牛奶厂,多浪费。”

“小孩子不懂,”爷爷抽着纸烟,咂巴咂巴嘴,“我工厂里的活儿他可干不来。”

“说起这个,”我说,“爷爷的工厂到底是生产什么的呀?工厂到底建在哪儿?我怎么一次也没有去过,甚至没听别人提起过?”

爷爷说:“你去过的,只是你不记得了,上次永固和落岭打架,你不就去了吗?”

“可是那天我没看见什么工厂呀?”

“你去过的,相信爷爷。”

面对爷爷,我永远不会刨根问底,因为他是我唯一无条件相信的人。我想,也许就是从那时起,爷爷的秘密工厂成为了我一直想要探求的、却一直没有结果的谜团。那天晚上我们背着牛粪往山下走去,借着月光,我们看到山坡上一些白绿相间的粪便。我问爷爷这是什么动物的粪便,爷爷非常警惕地将我揽在怀里,拔出了宝剑。

他说:“那是狼粪。”

我从没见过狼,爷爷却见过。他曾经给我讲过狼的故事。他年轻的时候在沿着一条河赶夜路,一头狼就在河对岸。他往前走,那狼就跟着他往前走;他后退,狼也后退;他加快脚步,狼徐徐慢跑;他放慢速度,狼也亦步亦趋。一人一狼隔着一条小河展开角逐,仿佛天生的对手。

“后来我跑不动了,呼吸困难,棉衣都被汗浸透了,非常沉重。那头狼看准了我已经不行了,就淌着河水过了河想向我发起总攻。当时隆冬腊月,非常冷,遍地是积雪,月光被积雪反射,周围亮得跟白天一样。我脱掉了棉衣,借着亮往一座高山上爬去。我爬过山坡,攀岩走壁。谁知那头狼一直紧追不舍,我几度脱力,它都像咳嗽似的发出尖利的笑声,以为能得逞,却都被我逃掉了。后来,在一座悬崖上,我终于跑不动了,那头狼人立而起,前爪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不能回头,因为我一回头它就会伸嘴咬断我的喉咙。它的大嘴近在咫尺,我却闻不到野兽那股子充满野性的腥味,我只能闻到一股病态的腐臭,那是一种衰败的、一闻就知道是一条已经活不多久的生命散发出来的,我在心底冷笑,原来是一只病狼。

“它毛茸茸的爪子也不健康,爪子之间的缝隙已经腐烂,毛也掉了不少。我伸手抓住它的前爪,不回头,就这样拖着它往前走,我知道这将是我反攻的最后机会。我拖着它走啊,走啊,走了大概二十米的距离,可是却走了很久很久。我瞅准了一块大石头,猛地发力跳了起来,在空中转身,调整姿势,让狼在下面,我在上面,向大石头摔去。天哪,我听见那条病狼骨头碎成一段一段的声音,嘿,当年的我可真是个壮实的小伙子,一米九的大高个,一百八十几斤的体重,那条病狼被我这么一砸,就一命呜呼啦!

“嘿,孙子,你可别说,当时的我消灭了这条病狼,疲惫一扫而空,我躺在雪地上休息了片刻就把那头狼的肠子从它的屁眼里拽了出来,好一段狼肠子啊!真长,难怪这种畜生能一口气吃掉一头牛!消化系统真好!我还看了它的牙口,那一口獠牙,整整齐齐、鳞次栉比,真是天生的武器。可惜那头狼病了,舌头上长满了黄色的舌苔,长满了倒刺,一看就不健康,什么畜生牙口一坏,身子骨就坏啦!”

以上就是爷爷杀狼的经历,为弥补丢失了一件棉衣的损失,爷爷还用匕首扒了狼皮,他说当他看到那头狼光板没毛、血了呼啦地瘫在雪地里的时候,心底生起了一阵莫名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