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黄小菊的故事,我进入了梦乡。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置身梦中,可是当我看到杜小乱光着身子在她向我描述过的那片大沼泽上轻盈漫步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喊出了她的名字。
她回头看我,眼神那样陌生,那样冰冷,像冬天井边结下的冰溜子。我说:“杜小乱,我们回家,我们好好挨着,我心疼你。”没想到杜小乱不为所动,依旧那样冰冷地看着我,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不,就连她看陌生人的眼神都没那么冰。杜小乱一直是个善良的女孩子,她看什么的眼神都是热忱的、充满了活力的、洋溢着爱的,她从未有过这般冰冷的眼神,我感到畏惧。
这个时候我突然感觉有东西咬我,我回头,看到杜小乱跟我说过的那种巨大的蝴蝶。它们的口器上真的长着锋利的牙齿,像理发师打薄头发时用的那种带锯齿的剪刀。它们咬我,真疼,一咬一个血印,真疼,走,走,你们这帮小畜生。我骂得狠毒,可是这些东西越聚越多,我很快就变成了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儿。我低头,发现不知何时已经陷进了大沼泽,而且正在快速下沉,我大喊:“杜小乱,救我,杜小乱。”杜小乱挺直站立在沼泽表面,洁白秀气的脚丫上一尘不染,让我忍不住想要亲吻。我一点一点陷下去,蝴蝶仍在咬我,杜小乱看着我,眼神随着我下沉而降低,慢慢变成了俯视,变成了睥睨。我不能忍受,那种冰冷的、带着蔑视的睥睨。她突然笑了起来,放声大笑,她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笑,我感觉有东西正在把我往沼泽里拉,一个巨大的鱼头突然冒了出来,朝我脸上喷吐淤泥,我正要骂,那“鱼头”伸出了两只长满了鳞片的胳膊,将我摁进了腐朽的泥潭之中……
我猛地睁开眼,原来是梦。来不及回想梦中的细节和它代表的意义,树屋的门已经被打开。几个泥塔大汉走了进来,叫醒黄小菊和邢小臭,喂我们吃了和昨天晚上一样的东西,然后就拽着我们出了树屋,押着我们下树。
那个领头的大个子也来了。他带着我们往脏水寨深处走去。虽然是白天,可树木枝繁叶茂,只有零零星星的阳光能从枝叶之间的缝隙透过来。树屋上的火盆依旧燃烧着,似乎永远也不会灭。我们在寨子中间宽阔的大道上走着,邢小臭睡眼惺忪,脑袋随着步伐的节奏一晃一晃。
一路无话,甚至连昨天咒骂我们的泥塔妇孺都闭上了嘴,用怜悯的目光看着我们。但我能从他们的目光之中看到掩藏至深的狂热和兴奋,仿佛我们要去往地狱,这让他们不忍又让他们兴奋,让他们骨子里的嗜血本性熊熊燃烧。我盯着其中一个长着一对巨硕乳房的泥塔女人看,她也盯着我看,眼睛里溢满了笑意,意味深长地笑。
一种莫名的压迫感令我不安,不良的睡眠和糟糕的食物让我的脑子变得迟钝,我这才想起来毕小脏,他被黄小菊丢尽了湖里,会不会冻死?还是说他活了过来,临阵脱逃,回到了五七沟,向我和邢小臭的父母报告了我们的死讯?这个可恶的毕小脏,这个叛徒,如果再让我见到你,我饶不了你!
哦,天哪,我的脑子真的迟钝了。我甚至来不及意识到这只是自己的臆想。我的呼吸蓦地急促起来,连步伐都乱了套。黄小菊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不安,他凑过来,小声对我说:“别想那么多,你还记得我的戒疤吗?在我把毕小脏扔出去的时候我的戒疤就灭掉了一颗,所以从那时起,毕小脏一定会来救我们的事实就已经确定,只要我们不乱来,毕小脏一定会回来,像个英雄一样回来,放心吧。”
我们一路走着,似乎走不到尽头,似乎就连那位壮硕的大个子都不知道将带我们去往何方。由于语言不通,我只好一言不发,看着他两腿中间晃来晃去的阳物出神。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我竟然撞到了他。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来,一座雄伟的圆柱形建筑物镇住了我:高耸的灰色石墙掩藏在茂密的枝叶中间,每个黑洞洞的小窗户旁边都燃烧着一盏绿油油的火焰。扑鼻的臭气从建筑里飘出来,像一只只软绵绵的手掐住我的脖子,令我窒息。建筑内部不时传来泥塔人或欢呼或叫骂的声音,那声音时而撕心裂肺,时而暴力乖张,时而充斥着一种令人小腹发痒的欣喜,时而像鞭子一样抽在我的鼓膜上。那绿色的鬼火在晦暗的天光下显得十分诡异,像一只只细小的眼睛,眨巴眨巴着望着我,望着我和邢小臭,望着我和邢小臭和黄小菊。仿佛接下来我们就会成为它的囚徒,就会被关在里面,接受未知的审判,而这里本身,就是一座关押牛鬼蛇神的地狱。
那位老者在人群的簇拥下出现在我们面前:“你们,人类,不是泥塔,进去,战斗,输了,死,赢了,当神上!”
他挥舞拐杖,神色威严如同天神下凡,他大踏步走出人群,大声吼叫,一瞬间,所有在场泥塔大汉的情绪都被他点燃,高举双臂,喊声震天。
我们三个被推搡着,押进了那座建筑物。进入的那一刹那,一股沁人心脾的凉爽空气钻入我的鼻孔,我的肺,化为我血管里的氧气,让我活下去。
虽然现在还是冬天,但那股空气确实是凉爽的,我并不燥热,但我感觉到凉爽,那种令人精神一振的凉爽,我突然间感觉昏沉的脑袋变得清醒了,我也有力气了。
场中的呼喊声越来越近,在我耳边回荡,这些声音像水蛇钻进了墙体,在水泥质地的建筑物里转来转去,时而近在咫尺,时而又离得很远。我被这声音搅得心烦意乱,心底的不安也越来越强烈。我们一行人走在黑暗的甬道里,不断上坡,只有一线光明在前方,像狂风暴雨的大海上微弱的灯塔之光。本能驱使着我向着光明前进,因为我再也受不了那在墙壁里游荡的、嗜血的呼喊声。光明越来越近,我有点想吐,偏偏这个时候闻到了昨晚那熟悉的、野猪的臭味。
我吐了。
光明近在眼前,我发现这光明并不是之前从茂密枝叶中漏下来的微光,而是大白天的强烈光线。我觉得刺眼,真可笑,只是一夜没有看到光明,就已经如此陌生。
我吐个不停,我听见腐朽的铁门被打开的声音,我勉强抬起头,发现透出光的正是一道铁网门。一个大汉打开了门,其他泥塔人给我们松了绑,推了我们一把,然后把门迅速关上。
烈日当空。冬天的太阳亮得发白,无比炽烈,照得人头皮发麻。我眯住眼睛,可是熟悉的臭味和光线都无孔不入,像细长的虫子钻进我的鼻孔和眼皮之间的缝隙。我想叫骂,可是呕吐的冲动折腾着我的胃,我跪在了地上,接着我听见了暴躁的咆哮声和咀嚼的声音,一股巨大的力道将我拽开,我跌了个趔趄,摔倒在地。我勉强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幕令我手足无措。
巨大的圆形场地上有三头壮硕的野猪。其中两头正在不远处大口抢食一具尸体。尸体的血肉和内脏流了满地,血淋淋的肠子像一条粗大盘结的蠕虫停在地上,和一些不知是什么也许是粪便的东西混在一起,强烈的腥气和色彩冲击着我的感官。如此近的距离之下,我发现野猪吃东西的动作非常流畅。他们侧头,将一根獠牙戳进食物,脖子用力,用獠牙划破、拨开食物,抽出獠牙,此时食物已经裂开,两边的部分已经撅了起来,像两座对峙的山峰,接着,野猪会张开嘴,用长长的鼻子顶开其中一边,撕咬另外一边,当它的牙齿合拢的时候,一块肉就已经滑进了喉管,紧接着的一个动作就是侧头,将另一根獠牙戳进食物,脖子用力,用獠牙划破、拨开……
那头没能抢到食物的野猪用冒着绿光的小眼睛盯着我,刚才是黄小菊将我推开,救了我一命。我一想到自己被野猪尖锐的獠牙戳断肋骨就胆战心寒,沾满了陌生人还未冷透的鲜血,戳进我的皮肤、我的肌肉组织、我的骨骼、我的内脏,我的血和陌生人的血、野猪的口水、野猪的体液混在一起,混在一起,变成谁也认不出的肮脏液体,我好难受,我要发疯了,我要尖叫了,我站起来了,我尖叫了:“啊——”
我的尖叫声点燃了场地周围的泥塔人。他们跟着我的叫声呐喊起来。我终于明白,刚才令我心烦意乱的叫喊声就是他们发出来的。这时候,我的眼前蒙上了一层血雾,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是因为看到了太过血腥的东西?是因为我已经被这嗜血而狂热的叫喊声影响?是因为我已经癫狂,已经变成了这些野蛮人的同类?
野猪似乎认准了我,或者它在昨晚已经目睹、见证了黄小菊的神力,不敢向黄小菊挑衅,或者它就是那头被黄小菊举起来又抛开的野猪,总之它看得出黄小菊是我们三个中的最强,而我是我们三个中的最弱。它低声咆哮,用右前蹄刨地,暴躁地甩动头颅,似乎已经迫不及待要把我吃进肚子。我没有躲到黄小菊的背后,因为我已经不想躲闪,脑海闪过杜小乱的笑靥,昨晚的梦境也随着这个美丽的笑靥一闪而过,我猛地摇头,想忘掉杜小乱那冰冷的眼神和可怕的大沼泽。可是这种深切的恐惧感并没有令我打退堂鼓,反而增添了我的好奇心。我想,我一定要活下来,去那传说中的大沼泽看看,是不是真的是那样,杜小乱是不是真的在那里,她是不是已经真的被改变,她是不是真的会见我死去也不救。
野猪已经甩开四蹄朝我奔来,邢小臭已经被吓得动弹不得。黄小菊冲了过来,挡在我面前,可是狡猾的野猪突然变向,绕过了黄小菊铁塔般的身躯,看来它已经铁了心要将我置于死地。我心中执着的信念化成了一股力量,我扎稳马步,准备迎接巨大力量的冲击。杜小乱浅浅的酒窝在嘴角的笑纹里慢慢显现,她的红唇和洁白的牙齿缓缓翕动,柔软的小舌头伸了出来,舔我的心尖。
没有想象的那么疼痛,我感觉皮肤上掠过一阵被刀片划破的剧痛,那一刹那我居然还想到了一个问题:为什么不是骨头痛,而是皮肤痛?
撕心裂肺的疼痛在下一刻袭来,“痛,”我大叫,可是无济于事,我听见了骨头寸寸碎裂的声响,我听见野猪令人烦躁的咆哮声,像破锣嗓子的乞丐卖唱。我被野猪顶着不断向后滑动,可是我却没有如预期中那样飞起来,然后跌在地上摔死。我的脚后跟竟然渐渐有了力气,那股子力气像两条泥鳅从我的脚跟游过跟腱、游过小腿、游过大腿、游过屁股、腰部后背肩膀,最后涌向我的手臂。我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牢牢握住了野猪的獠牙,并且像昨天晚上的黄小菊一样,将它生生举了起来。
那一刹那我的脑子里千头万绪,仿佛有一些远古的东西被唤醒。我本能地怒吼,将野猪扔向场外,那肥壮的畜生在空中打着圈落入了周围的观众席里,场面失控,不少人在哀嚎,不少人在哭泣,不少人在怒吼,不少人在叫骂,这些声音在我耳畔汇聚又分流,遥不可及又近在咫尺。
这座巨大的斗技场里乱成了一锅粥,黄小菊仿佛早就知道我有这般力量,微笑着看着我。相反,邢小臭被惊呆,两只眼睛鼓起来,像两颗鸡蛋。
那两头啃食尸体的野猪显然被惊动了,它们转过头颅,注意到了我。与此同时,场边十几道铁网门都被拉开,黑暗的门洞里,无数双血红色的眼睛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