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残酷和无情往往都不给人喘息和感慨的机会,仿佛山风掠过山冈带来的颜色交替。一晃距离我十九岁离开六场出来读大学整整十一年了。三十出头,对许多城市里长大的人来说可能还在尽情地挥洒青春,可对于六场出来的我,却不记得从某一刻开始就突然老了。
我说我想家了。
夏叶说,都多大个人了,怎么还跟孩子似的。
她这么说话我就不爱听。点着一支烟,一个人在阳台上发呆。我说想家的意思其实是想说,我空了。可夏叶理解不了。洪亮哥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一直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空壳。我证明自己的方式就是疯狂地和夏叶做爱。那段时间我排斥任何与洪亮哥有关的信息,逼着自己不许提这个名字,更不许夏叶提。可是洪亮哥的身影一直在脑子里缠绕着我,把我绑得死死的。结果和夏叶的做爱收效甚微,一次次做完之后,我仍旧是一次次地空在那,像漂浮在空荡的原野上,冷风中孤零零地伫立在那。
洪亮哥走了,翔子不知去向,而我,还在干巴巴地活着。活着就得做爱,至少这是实实在在的一件事。
做爱的实际效果还是显而易见的。不久后,夏叶怀孕了。她怀孕期间,我除了照顾她以外就只能把自己变成一只乖乖猫。我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泡在网上。我经常通宵泡网,以此解决身体的巨大空虚。
在我泡网的那段时间,我和翔子再次取得了联系。聊天中我感觉翔子有些不大对劲。我们的聊天话题是从我的房子开始的。翔子说,他正在干一项跟国际接轨的伟大事业;说他是走在世界前沿的;说别看自己现在还买不起房子,可是用不了多久他就能拥有好几套房子,还会有自己的私家车;他还有些瞧不上我的微薄收入,试图要我去跟着他干事业;他说钱不是省出来的,是赚出来的;他还给我讲一大堆什么我听不懂的狗屁理论。
我相信钱不是省出来的,可我总感觉翔子的钱是想出来的。让我放着还说得过去的稳定工作去和他干一项跟国际接轨、走在世界前沿的伟大事业?那我纯属喝多了。对比他的初中文凭,我很不理解他怎么能把话说得那么虚无缥缈,说的好像不是地球语言。我们的聊天就变得他说他的,我说我的,谁也同化不了谁,最终不欢而散。说到后来,我竟有些火了,决定不再搭理他。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当网上一对农民工歌唱组合唱着“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请把我埋在这春天里”的时候,另有一对叫筷子兄弟的组合在高喊着“青春如同奔流的江河,一去不回来不及道别,只剩下麻木的我没有了当年的热血”,而我在屋里屋外地忙着给我儿子换尿布。这时距离洪亮哥离开这个世界整整两年了。两年后的今天,我可爱的儿子降临到这个世界上。我听说过一种说法,说男人在干那事的时候脑子里想的是谁,生出来的孩子就会像谁。从我儿子身上,我相信这说法是有一定科学依据的,因为我儿子的眼睛和嘴巴长得太像洪亮哥了。说实话,我和夏叶马不停蹄地制造我儿子那整整一年的时间里,我脑子里想的都是洪亮哥。
小家伙的眼睛又黑又亮,忽闪忽闪的,睫毛很长,就像新疆的小孩子。看着他的眼睛,我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六场的山泉。现在再想起六场的时候,就觉得那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挺不可思议的。
儿子满月酒的那天,我手机接到了一条来自陕西西安号码发来的短信。我有些惊讶,自从洪亮哥走后,我手机几乎没接到过短信,一般有事都是通电话。打开一看,是翔子。他说,他手头紧,想跟我借点钱。
毫无缘由,我竟然不太想借给他钱。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不仅是洪亮哥和我的弟弟,更是我的表弟啊,我怎么会变得这么绝情啊?我想了很久,觉得我内心深处对翔子是有些恨意的,恨他竟然和娟子在一起;恨他那么狠心,离开六场之后再没回去过。我想他或许一直都还不知道洪亮哥去世的消息,因为他从没跟我提起过,我也不想跟他提。
因此,我没有像电视里演的那些生死兄弟似的很大方地说,要多少,拿去。我犹豫了。犹豫之后我回了短信给他,短信的大意就是告诉他我也刚买房子成家,又刚有了儿子,借太多我可能拿不出手,我先问他要借多少。
翔子说他需要挺多的,可能要八百。
我愣在那一动不动。
“八百”这个数字让我知道,此刻的翔子过得并不好,应该说很不好。
我急忙跑去银行把钱给翔子的账号汇了过去。当晚,我就接到了我母亲的电话,她在电话里说,小军,刚才你舅舅专门来家里一趟,跟我和你爸说,如果翔子跟你借钱,无论多少,都不要借。
我疑惑,为什么?
母亲开始吞吞吐吐。
我说妈你这是怎么了,又不是外人,有什么事你跟我说啊。
母亲说,你舅舅说翔子在传销。
我头都大了。
我说那舅舅为什么不把他叫回去?舅舅真不管他了?母亲说,怎么会没叫?你舅舅专门跑西安去找他,劝也不听,不回来啊!他还要跟你舅断绝父子关系,你舅没办法,就先回来了。再晚点,你舅都回不来,成天被上课、被洗脑。
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像是丢了一件宝贵的物品,心里正没着落。接着,我转身抱起了儿子,亲了他几口,只有他能让我在而今感到格外温暖。
不久后,我又在网上碰见了翔子。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你的钱不急要吧?我可能暂时还不了。我想了想说,翔子你别客气,咱俩是什么关系呢?你别跟我在乎这么几个钱,你拿去花吧!他说,不行,我一定会还,否则我成什么人了?我不能让你瞧不起我。我说,我从没瞧不起你,况且你也没成什么人,你是我弟,我总不能让你饿肚子。他没回我,也没提他正在从事的“工作”。过一会儿他又说,我比不得你啊,王军。我也想买房子,我也想成家,可我成不起。我这种连正式工作都没有的人,连办贷款都没资格。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接着说,可能以后还得回六场。我想说,其实回六场挺好的;我想说,其实我也想回去;我想说,其实我很后悔没回去。我想,如果我真的回了六场,或许很多事情都不会是现在的样子。至少我认为,洪亮哥就不会那么轻易地了结了自己。可我打完这几行字,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将它们删了去。
此刻,六场再一次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沿着呼兰河往上,快车只需两个小时,在刚刚进入小兴安岭南麓的时候有一片美丽的腹地,成V字形,它安详地卧在群山河水旁。那里,住着我的童年和我的灵魂,现在又永久地住着我的大哥胡洪亮。
翔子说,有时候感觉活着真没意思。他说他想死。
我立马慌了。
我倾尽全身的力气用笨拙地语言规劝他放弃这个想法。我对他说即便现在过得不好也不该放弃,因为下一秒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这就是生活,何况好与不好都是相对的。我还拿那对在网络暴红,甚至之后走上了一个著名选秀节目的舞台的唱着“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请把我埋在这春天里”的农民工组合给他举例,用这个连说服我自己都十分牵强的个例轻描淡写地说给他听。可他听不进去,他说人家至少能弹会唱,可我什么也不会。其实翔子说得没错。翔子除了学了两年保安、除了会开拖拉机以外,确实不会别的。保安没什么可学的,无非就是强身健体。至于开拖拉机,这个本领早已不算什么稀罕事了,它只有在九十年代初的六场才有资格被当做让人羡慕的一技本领。现在就连我这个车盲,不也在夏叶的强迫下,顺利拿到了驾驶执照嘛!
我累得不行,不知道怎样才能说通翔子放弃他的想法。他仍旧坚持着:活着真累,有时候我真想去死。
后来,我实在没招了,就想起了一句话,这句话还没出口的时候,我的眼泪先下来了。
我说:翔子,你还记得我们是结拜过的吗?我想,洪亮哥在另一个世界也不愿意看到你现在这样,他一定希望咱俩都好好的,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