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杨村,就是陈村西边的杨村。那里的青山绿水锁住了很多人,包括那些一辈子只愿意守着那一块永远没有多少收成土地的人。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愿意守在这一片死寂,唯有鸡鸣犬吠的小村子,这里想必没有什么宝藏能值得他们用上一生的时间坚守。
这十年来,唯一出过村子的除了抛下我和娘前往边疆的父亲外,恐怕就只有每三年出村去参加科试的陈举人了。
陈举人已经是年逾不惑,将知天命的年纪,虽说他在二十岁后在仕途上再也没有更进一步,但是要说这方圆百里之内最有学问的人,恐怕也只有陈举人了。
我在陈举人家做过一段时间短工,由于是举人之身,逢年过节家中总是人手不够,县丞有时也会前来问候。他们总是说,县丞来到,这是杨村的荣幸,而我有幸在陈举人家帮工得窥县丞真颜,我的荣幸自然也是极大的。
“为什么你一定要考科举?当官很好么?”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来幼时曾经这么问过陈举人。
而那时陈举人摸摸我的脑袋,笑而不语。
直到后来渐渐长大,我再也没有向第二个人问过这个愚蠢的问题。
陈举人,半生不过为求得一个官身罢了。
陈举人今天已经回到村口,闻讯后全村老少都去迎接他,但陈举人黝黑的面色让所有略带冀望的乡亲们都沉默下来。只有我硬着头皮在众目睽睽下迎上去,牵过追风。
哦,追风是那匹白马,我曾经帮着陈举人家养过一段时间,最后亲手为它戴上辔头。
陈举人见到我只是笑笑,将缰绳交给我后,便独自一人往家的方向而去。我默默地跟在后边,时不时抬起头看看陈举人落寞的背影。灼阳炎炎,而他的背影却如此萧瑟,我又再次低下头,轻柔抚摸着追风的面颊。
“小杨,长安还是那么美好,但是,我可能没有更多的故事能和你说了。”在离开大家的视线后,在那一条通向陈举人家的黄泥路上,陈举人对我说道。
陈举人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每一次赶考回来后,我们这群孩子都会缠着陈举人让他告诉我们外面的世界,那雕龙画栋的檐角,那凤舞凰飞的石壁,那高耸入云的白塔,那富丽堂皇的民居。或许,所谓的天宫也不及长安的美好,毕竟,没有人见过天宫。
而陈举人每次都会带回一些故事,我们永远也难以听到的故事:李供奉在醉仙楼留下的狂草,王少伯在十里亭前摆下的宴席,甚至许多的宫闱秘闻,听说安将军同后宫的哪一个妃子的秘闻,高丽和吐蕃的使臣在哪一家酒肆争吵,最终俯首玉阶前的故事。
或许,那时无忧无虑的大笑,全部都嵌在长安当中。毕竟,我除了陈村外,再也没有到过更远的地方,包括很近的大城市——扬州。
当年与我一同听着故事的朋友或许现在正在田间耕作,唯有我凭借粗通文墨的微不足道的伎俩而在村长那里能混口饭吃。这个时代,仿佛懂得一些文字,就能当才子了。当然,我所识得那些文字还是在我幼时,陈举人闲暇时候教的。
如今,陈举人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他告诉我,他已经没有故事能够与我说了,他说不会再前往那个天下最繁华的所在。
“那么说,先生您以后不会再去长安了?”我急忙问道,仿佛我即将失去许多东西。
“我想了想,打算去扬州,或许写写文章换几个酒钱,或许和那几个朋友一起做些生意。毕竟,人还是要活着……科考这条路早已被他们这群庸才控制,我们这些寒门士子,拿什么和人家争?”
我不知道“庸才”是谁,我只能缄默无言。而陈举人说完后也沉默不语,直到我将追风安置在马厩便离去时,他也只是望着已经带着昏黄的天空,抚着长须,眯着一双本就不大的眼睛。
我再次回头时往那个方向望去时,他已经垂下了曾经无比高傲的头颅。
我回到家里,准备好饭菜,与娘用餐后,便在院子里蹲着,直到天明。
或许我什么也没有想,唯有陈举人今天说的话萦绕耳畔。
“毕竟,人还是要活着的……”
在陈举人归来后,我没有去找过他,因为我听说他病了,是很重的病,甚至不能见光。或者是他对我们说他病了,是很重的病,不能见我们。
我还是一如既往的供职,写着不变的几个文字,换几个铜板。我和几个总角之交时不时在村头的歪柳下喝着酒,谈论着哪家的姑娘还未出阁,谁家的娃娃又长高了一些,谁家的菜地的菜长得更快,再者是他们调笑我尚未娶亲的尴尬。
直到那一天,当两个村的人露出悲痛的表情时,我淡淡地看着漫天飞舞的白纸片,想起我幼时曾经问过陈举人的问题。
当年陈举人带着落寞的笑容归来,当天傍晚村头的歪柳下,他对我们说完高常侍在城郊一剑斩泼皮的故事,在陈举人站起身来准备回家的时候我冒出的一个问题。
“陈先生,你下次能够带我一同去看看长安么?”
那一年,我九岁。
陈举人微笑着对我说:“等你长大了,我就带你出去看看,这个小山沟,的确也没有什么风光。”
“那您为什么不在长安定居呢?”
他只是笑笑,没有再说什么。
如今,已经过了九年,当年那个还算意气风发的举人在落寞归来后又突然化为一具不会言语的冰冷尸体,而当年怀揣梦想的少年们,现在大多早已被繁杂的俗物牵扯。
我总是以为时间很多,我总是认为我拥有无尽的未来,可惜的是,我也知道我如果不舍弃一些东西,就永远无法得到更多。
可是,仅仅是知道而已,从那时开始,我就仅仅只是知道很多,却从来没有跨过去。仿佛这么多年来,我依旧没有长大,或者是,这么多年过去,我终于成长了。
“先生,你绝对没有想到,你的终点会是在这个小山沟吧。”
望着黑色的泥掩盖了黑色的棺木,全村人尽是一身麻衣。我和那几个自幼一同玩耍的朋友跪在坟前,他们都是很悲痛的模样。没有人会淡然,毕竟陈举人与乡里众人平日里还算和睦,而且,他是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
谁都在悲泣着,或真或假的泪水抛向大地。
那一天,我做出一个决定,我不知道,这个决定算不算艰难,我只知道,我的思考了很久。
我用为数不多的银子,将追风买下,由于我与陈举人家不算陌生,大家又是熟识。陈公子也没有在价格上太过为难,大概是陈公子一家人将要离去,前往扬州。毕竟,追风是陈举人的“遗物”,这一切,还是留下来比较好。对,这一切都留下来,不能带走,也不该带走。
但是,我却不想留下来,不想继续停留在这里,欣赏着我并不喜欢的风光。
我想去看看,去看看那个让陈举人每次都赞不绝口的长安,那个满目华光的长安。同时我也很害怕,害怕自己会不会沉沦在这里,埋葬在这里,像陈举人一样沉默且安详的寂灭于此,这不是我希望的,也不是我的梦想。
到长安吧!
或许它真的如同梦幻,也请让我感受一下,它的美好。
母亲必然是不肯的,我知道。从她混浊的眼中就可以看出,她不愿我离去。但是,我再一次忽略了这种目光,因为我知道,她也知道,这一处的山水,不可能永远困住我。
总角之交,称兄道弟的朋友都不可能愿意陪同一齐,毕竟,大家仅仅只是朋友。而且他们大多都有家室,又要为生计劳烦。倒是村东头家境还算富裕的杨二哥主动提出愿意为我供养着母亲,我当时并没有丝毫犹豫,因为母亲也需要人照顾,所以没有拒绝杨二哥的好意。我留下大部分积蓄,准备只带着这两年来攒下的一小部分积蓄上路。
这一次的远行当然需要许多东西,仅是准备干粮,我就花费了足足三个月的时间。待过了湿冷的寒冬,我才大致将所有事情打理好。而在这期间,我也再次试着骑马,追风很温顺,并没有像两年前那样发疯似的像把我甩下来。但是我认为,这或许是鞭子抽得太快的缘故,又或许,是追风习惯后的温顺。
年迈的村正告诉我,可以跟随商队同行,只需要用为数不多的银子,便可以相对安全地抵达长安。我想仔细打听路的方向,村正却支支吾吾地回答,最后补上一句自己也记不清楚,大抵是如此的,然后沉默。
原来,连村正也忘记来时路了么?
那一天终于来到,毕竟是春耕的时节,田里陌上,处处都是那些孩子们的欢声。村头的歪柳下,为我送别的人不少,包括我那腿脚不便的母亲。
烈日当空,他们在荫下的面容或忧愁,或淡然,然而那几个孩童却异常的兴奋,他们用一种羡慕的眼光望着我。这种目光,好像与当年我的玩伴的眼光似曾相识,只是当年在歪柳下讲故事的人已葬归青冢,魂锁天阁。
我对他们所有人笑了笑,我不知道是否带着其他感情,或许,只是皮肉的抽动。然后,我跨上追风,绝尘而去,没有回头。
其实,当离去的一刻,我想过回头。正如人在受难时方苦求佛祖的恩赐一般,我发现自己有一丝后悔,后悔自己的冲动,想着未来的艰辛,我皱着眉头。但是这仅仅是启程而已,我在追风的背上,再一次露出微笑。我感到所有兴奋一时间冷却,支撑着我向前的只有不知情的追风。
我知道,我没有后悔的权利,因为我已经踏上我想走的路。在没有到达终点之前,我永远不会回头,即便再多的后悔溢满而出,我也要见到终点,见到那座名为“长安”的天赐之城。
我会抵达的。
只是,我这是向谁许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