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阿义坐在公粮所[1]仓库前的石坎上,无所事事。
这座拥有帐篷式大斜面屋顶的苏式建筑,中轴对称,恢弘气魄。每年秋天,从山里赶来缴纳公粮的农民会被这栋建筑威慑住,它就像一个巨大的胃能装下他们几辈子的粮食。
阿义背靠着这座宫殿,很疲惫。为了凑够父亲借的赌资,他整天像成年人一样干活,烧砖筑墙,建房修路。
傍晚,螺丝拿着手电、绳索鬼鬼祟祟摸了过来。
“这是干嘛?抢劫皇粮?”
“现在粮食能值几个钱?”螺丝诡异一笑,“跟着干就知道了。”
此刻乌云蔽月,我们三个人沿着紧挨仓库的矮墙垣,爬上了屋脊。月亮从轻薄的云里钻出来,毫不吝惜将大片的月光泼到大斜面的屋顶上,瓦当一片片形如活鱼银色的鳞壳,我们行走在鱼鳞纹上,感到湿滑顺畅。夜色太美,我禁不住想带着知秋,爬上这屋顶晒月光。
还未到缴粮的时节,几个看守的老头子早早睡了,养肥了的硕鼠在陈年的谷堆里快活地追逐打闹,沙沙的响声证明它们才是夜晚这座宫殿的主人。
“我在想我前世是不是夜行百里的飞贼?”
“飞贼至少也要铁屋取宝,梦中取人首级,我们顶多算自谋生路、辛苦营生的毛贼。”
“今晚究竟干什么勾当?”
“小声点。这段时间我观察到这间废弃的仓库飞来一群鸽子,里面有几只脚上带色环的信鸽,你知道这鸽子值多少钱吗?普通的信鸽可以卖到一百多,要是捉到有纪念性质的信鸽,比如97年香港回归放飞的信鸽,那就发了。”
“捉鸽子?靠谱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况且我姑父是驯养鸽子的,他教了我一手。”
螺丝观察了一下没动静,我们钻进仓库侧面的通风窗,顺着拴在窗棱上的绳子下降到了仓库里面。漆黑的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新鲜木屑和油漆的味道,不时从角落传来鸽子咕咕的叫声。
阿义打开手电,向四周扫射,突然一条黑亮亮的东西出现在光柱里。阿义晃了一下手电,我们看清了黑亮亮的东西原来是一口大棺材。
犹如意外掉入恐惧的冰河,人的心律直线降低!这是一种不同于撞见惨不忍睹景象的恐惧体验,是棺材调动了你记忆库中所有跟死亡有关的幻象,非正常死亡,僵尸嘴里的夜明珠,你做了最丰富的延展。
好一会我们才恢复理性,一共有三口棺材。
“都是新棺材,不要紧张。”
“有啥好怕的?其实就是几件死人用的家具。”螺丝撞了撞胆。
尽管理性告诉我们是空棺材,我们还是小心挪了过去,查验一番。
几口棺材的盖子都立在一旁,还未刷漆,棺材用一块塑料布遮盖着。
我们确认了没问题,方开始捉鸽子,不过气氛还是有些怪异。鸽子都住在老墙洞里,阿义在黑暗中顺藤摸瓜,抓到了一只,只是手电惊到了其余的鸽子,只见鸽子扑哧几声,在手电的光柱里遗下几片白羽毛,鸽子飞往高处恐怕今晚不下来了。
月亮出了乌云,无瑕的天光通过屋顶的一小方玻璃天窗映射下来,正好照射到一副空棺材里。阿义掀开塑料布,整个人躺到里面。
“人死了,闷在这种木盒子里,真是憋屈。不如弃尸荒野,被日月所照,被虫蚁所食,这才是纯天然的死亡。”
“据说吸收了日月的精华,会变成僵尸。”
“妈的,看见这东西,晦气得要死,还提僵尸。”我真的害怕了。
“有什么好怕的,我外公是打棺材的,小时候就在里面躲猫猫,这东西有的人见到还欢喜哩,所谓升官发财。以后要腾达,都往里面躺躺,粘粘喜气。”说完,螺丝也爬到一副棺材里躺下。
“你俩都疯了。”
“有一个心理学家说过,人有生的本能和死的本能。死的本能向外投射就是破坏和战争,向内投射就是自杀。死亡有时候诱人的,因为死亡带给人真正的平静,就像回到生命之初的故乡——黑暗、温暖的子宫。[2]”阿义说道。
“我可不想死。我还是处男,为了女人,我必然会好好活着的。”
“人生就是一团欲望,欲望不能满足便会痛苦,满足便无聊。人生就像钟摆在痛苦与无聊中摇摆。[3]”
我跳进一个新棺材里,摸到新鲜湿润的木纹。在一个散发着树脂气味的狭窄空间里,去到彼岸的睡意袭来。
死真的是回归?人生真的没有意义?
还是像阿义说的,死只是把人生这盘录像带按了暂停,天晓得那一天暂停取消了,人生又继续播放下去。生是另外一种暂停,死的暂停,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形成循环。大部分人只按照一生去活,三十而立,四十不惑,取得阶段性的成功就算人生意义。生死对于阿义来说不是阶段性的东西,也不能用意义去衡量,他按照连贯性去生去死,他要永远年轻。
思考如此玄的问题,让人不确定明天该如何开始。
[1]公粮所,农民向国家上交的粮食的地方,2007年初农业税取消,公粮所逐渐消失。
[2]死亡本能是弗洛伊德的学说主张,这种学说认为每个人的身上有一种趋向毁灭和侵略的本能。
[3]出自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