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老球场边的聚光灯已经不能照得太远,它像是消亡前的白矮星,终有一天再也不能照亮这样年轻的夜晚。我和阿义、知秋拖着悠长的影子投球。
投了一会,我和知秋坐到镶着白瓷砖的花坛边休息。
夜晚微弱的光照让知秋有一种不确定的美。有几次我在梦里碰到这样的情景,周围是黄昏暗青色的远山,太阳刚落下,月亮也未朗照,我漫不经心地走在路上,踢着小石子,小石子被我踢得远远的,滚到了一个人脚下,一看是知秋似笑非笑地站在前面望着我。知秋埋在发鬓里的蓝色发卡,淡云般的眉毛以及晶莹的嘴唇,我看得很清楚。我确信知秋是暗色梦境里,折射光明的一枚月亮,否则我怎么可能看得那么清晰呢?她全身笼罩着光洁,从光明的世界穿过虚假暗色的幕布来指引我。她垂着双手,苏格兰裙轻轻飘起,她站在前面等我。我正要跟上去,她消失了。我惆怅的寻找寻找,哪里能够撕开这暗色世界的一角?
此刻知秋坐在我身旁,在夏末未散尽的溽热里苟活下来的蚊虫有些兴奋,不时撞到我的脸上,这些力量微不足道,却坚实的留下存在的证据。
“有蚊子咬你吗?”知秋双手摩挲着手臂,转过脸对我说。
“有啊,刚才我还与他们的几只发生了严重的交通事故。”
知秋笑起来,她的睫毛在橘色的逆光里发出一种动人的光亮。
“它们飞得好快,我都拍不到。”
“捉蚊子有两个方法,平心静气不要动,等蚊喙像吸盘一样吸住皮肤,再将它打死。否则空腹的蚊子是很难拍死的。”
“蚊喙是什么?”
“蚊喙就是蚊子的嘴。”
“还有一个方法呢?”
“还有一个就是,围剿战术,挥着双手驱赶蚊子到筋疲力尽,你见过扇不动翅膀的蚊子莫名其妙从半空掉下来了,非常滑稽,不过这里不适合,可以在帐子里。”
“其实,我有一个更好办法。找一个好的肉身,替我挡蚊子。”说完知秋狡黠地跑到我身后,我感到她如兰的气息从后面弥漫过来,我展开双臂豪情地要替她阻挡蚊子大军。
“其实蚊子也有可爱的地方。佛陀说,一花一世界,蚊子虽小也是一个世界,刚才其实是一个个轻盈的世界与我相撞,我清楚地感受到它们存在的质量。它们饿了便飞出来找吃的,吃饱后再腆着血色通透的大肚子飞走,一切都很正常合理,它们的害处只是相对人类而言。”
“你不觉得蚊子吸血的本领很巫邪可怖吗。”
“世间的女子还迷恋吸血鬼呢。”
知秋哧哧地笑起来,传来一阵少女清淡怡人的味道。
“那要看吸血鬼帅不帅啰。唉,我发觉你有学哲学的天分,哲学家,要替我招待好这些蚊子啊,舍身饲蚊[1]。”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好,舍身饲蚊。”
知秋双手托着下巴,手肘撑着屈起的膝盖,无忧无喜的看着球场上阿义。
“阿义怎么了?今天怪怪的。”
阿义还在一个人不停的投篮。
“他遇到不快的事情就这样子,竭尽全力地把自己搞得筋疲力尽,像是要打败一切似的。”
我把事情原委告诉了知秋。这么长时间以来,她好像第一次知道阿义这么多的事。
知秋安静地在听,她黑浚浚眼眸里放出一种很漫长很漫长的光,此刻才到达关于阿义故事的外壳,如果是不涉世事的少女听到这样的故事,她会垂下怜慈的双眼陷入万般无奈,而知秋却像回忆起一段亲历的忧伤往事,她隐藏起内心的悸动和哀叹,毅然捡起一枚可能会伤害自己的胸针,放到自己的口袋中。
远处最后一班晚自习结束的铃声打响,高中部的学生三五成群从夜色笼罩的回廊涌到出校门的道路上,他们疲惫的面庞在温煦的光照下犹如一张失去水分的橘子皮,此刻在熙攘如水的人群里又恢复了一些光泽。四个穿着蓝白条纹运动衫的男生朝球场走来。
一个精廋结实的男生把手袖卷到手肘,一只裤腿褪到膝盖,露出直翅目昆虫一般运动充分的小腿。这个发育充分的大男孩应该像阿义一样很早就脱离了孩提时代柔弱的蛹衣,在惊人的食欲里搭建一架伟大的血肉永动机,只要有阳光与运动场,他们就摘掉庸常的遮蔽物,裸露青铜器般的躯体,挥霍源源不断的精力。
他未到篮下就接过弹到面前的篮球,像风一样的出手了。他们高年级的傲慢作风让我和阿义非常不舒服。
“小子,一边玩去。”他们中的一个胖子把我们的球扔到一边。
“凭什么?”阿义冷冷抛出一句。
“嘿,小子,这到晚上,就是我们的地盘,明白吗?”
“有种就一对一。”
胖子冷笑一声,轻蔑地摆着头。精瘦男生一旁说道:
“这小子有两把刷子,我来。”
几个回合下来,阿义灵活机巧,精瘦男生有身体优势,两人都竭力突破对方、防守对方。因而比分紧紧咬在一起。越在这样的情况下,身体冲撞越激烈。一次上篮阿义由于跃起的力量太大,把对手撞倒在地,手肘擦破了一块。
阿义还未站定,其他几个高中生已经拥了过来。一个胖子一掌把阿义推到球架的铁柱子上,整个球架晃动了一下。
我和知秋跑过去,阿义屈身苦楚地抱着受到撞击的手臂。
“你们还讲不讲理?”知秋激动地喊道。
“嘿嘿,小妞长得不错啊,陪哥耍耍。”说着推了一下知秋的肩膀,知秋害怕地向后退了几步。
阿义猛地暴起,一记老拳狠狠地砸到胖子的鼻梁上。胖子“呀”的一声,矮下身子双手捂着鼻子哀嚎起来。
“杂种,你敢再动她一下?”阿义铮铮说道。
不一会温热殷红的鼻血从胖子手指缝隙里涌出,擦堵不住,他的头被弄成了一个熟透了的破皮西红柿。其余几个人反应过来,围住阿义拳打脚踢起来。我冲上去,朝一个人的后背猛踹了一脚,那人应声跪倒。冷不防胖子从后面一巴掌劈来,我没能躲过,粘乎乎腥味浓重的血液沾满了半边脸。另外一个人拉扯着,几乎把我的T恤翻了起来,我手臂无法挥动,只能下意识地抱臂护住头部。
拳头上凹凸错落的坚硬骨头密集地落在我身体柔软处,我仿佛笼罩在一场暴风雨中,我还未远行就被大雨浇灌得头昏脑胀。骨头与骨头撞击的音,胸腔咚咚的回音,我恍惚了,仿佛灵魂脱了壳,站在一旁静观着肉体在死境挣扎,它如此疼恨束缚着它、拖拽着它的肉身,但它却又本能依赖着这一形式。它呼喊一声,我仿佛又获得了力量,我像失速的马达一样,旋转我的身体,张开我的双臂,发疯的击打碰到我的任何东西,头发、皮肤以及涤纶材质的运动衫,几秒我达到了最歇斯底里的高潮。
我什么都来不及想,只感受到火辣辣痛感的存在。周遭像是被剪辑得七零八落的影像,我看见知秋在喊叫,却什么都听不见。我被死死的钳住了,挣扎了一会,我的脖子,我的脊背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我突然可耻地情愿这么死死的被人钳着,我稍微把全身的重量集中到那个点上,我感到筋疲力尽。
我和阿义被人缚着跪在墙角里,精瘦的高中生揪着阿义的头发,打了两巴掌,阿义面露让人无法理解的笑意,接着又被打了几巴掌,直到阿义唾了一口带血丝的唾沫,后面一个人才松开阿义欲变换花样折磨我们。
只在那一瞬间,阿义像是被几百公斤压着的弹簧,猛地弹起,把精瘦高中生的头紧紧环在自己的怀里,张开嘴,咬住他的耳朵,拉扯下来一块肉,高中生鬼哭狼嚎地捂着自己的耳朵,在水泥地上翻滚起来。
其他几个人一脚把阿义踹倒在地上,朝阿义的身上又踢又跺。
这时候,远处传来手电筒的光。
“你们这些小狗日又在打架?”
高中生看见校卫队肖老头过来都跑了。我松了一口气,阿义翻了个身成个大字摊在地上,看着隐没在云端的星星笑道:
“谁言行侠近?张掖到幽州。”
知秋和肖老头跑到我们面前,“都是血。你们怎么样?”
我抹掉嘴角边的血摇摇头。
肖老头骂道:“他们都是混混。你们这些小短命,惹他们干嘛。遭些皮肉苦,自己受,新衣裳扯破,回家还被妈妈打。”
我们都被逗笑了,说完肖老头将我们三人护送到校门外,自己才转身离开。
“刚才我用了一招少林长拳,将胖子打得屁滚尿流。真过瘾。”
“在这种场合体面的对决方式不管用,形式主义的东西都失效了,只有动物的本能,撕咬追逐才是最终极的武器。”阿义吁出一口长气。
“你俩真是疯子。”知秋不知何时哽咽起来。
我和阿义收敛笑容,蓬头垢面地默默向前走着。
[1]出自佛教典故舍身饲虎。讲述小王子摩诃萨青天生具有一副慈悲心肠,为了不让老虎食子,以自己肉身喂养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