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吃过下午饭到宣布睡觉前的这一段时间,年轻人是在沉默中度过的。他不想再说一句话,也无心去听那些吃过了饭又无事可做的犯人们海阔天空地胡聊。
年轻人的头脑里充塞着一种由愤懑、焦躁和痛苦交织在一起的情绪。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像他这样一个在党的培养教育下成长起来的青年工人,一个自参加工作以来历年都是先进生产者的优秀共青团员,居然变成了犯人,被关进了牢房!“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要让我受到这样的惩罚?……”想到这里,他不禁抬起手来摸了摸头顶,头顶上原先厚厚的一层黑发,在上午进看守所的时候被剃得干干净净,还照了一张从来没有照过的“光头像”;他又用手摸了摸腰间,腰间那条天天与他亲密接触的皮带,也被看守人员抽走了,换成了一根细纸绳。接下来,他抬眼打量了一下这个面积充其量也就十几平方米的房间,看起来,八九个犯人吃喝拉撒睡几乎全部要在这里进行,差不多是他们活动的全部天地!“难道我从此就要在这样肮脏、污秽的环境里生活下去,自己有限的生命、宝贵的青春将在这里消耗殆尽……”年轻人不敢往下想,但又不得不往下想。想着想着,一股无名之火从心头升起,他真恨不得三步并作两步扑上去,用他的身躯撞破这无情的牢笼;恨不得用他那操纵过列车的双手撕开自己燥热的胸膛,放开喉咙高喊: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
“89号,睡觉的号令早就喊了,你为什么还不睡觉?”大孩子的问话惊醒了年轻人。
年轻人转过头来才发现,屋里的其他人全都躺下了,也包括大孩子和他的弟弟。
“我睡不着。你们先睡吧。”
“不行不行,一会儿班长就来查号子,要挨罚的……”大孩子说着起身动手帮年轻人“铺床”。说是“铺床”,其实就是把卷在一起的被褥在自己白天坐的地方铺展开来。
“我自己来。……呃,刚才你说什么——‘号子’?什么叫‘号子’?”
“号子嘛,就是牢房。”说到这儿,大孩子忽然想起什么,笑了,“我们刚来的时候,也不懂。那天,就是那个大个子班长,对我们说:进门要喊‘报告’,喊‘报告班长,进号子’。我就问他:‘屋里进了耗子?’他骂我‘捣蛋’,还罚我站,不让我睡觉……”
年轻人被孩子的幽默逗乐了:“后来呢?”
“后来他一走,我就坐下了。我才不管他呢——”说到这里,孩子忽然把话头打住,歪着头好像在听什么动静,然后猛地拉了年轻人一把,“快,快躺下!”
年轻人刚刚躺下,铁门上那扇活动小门就“啪”的一声打开了,露出两只威严的眼睛,把整个房间扫视了一遍,接着又是“啪”的一声,小门关上了。
“你的耳朵真好使……”年轻人侧过头去夸奖说。
“这也是练出来的,”孩子的脸上露出一丝骄傲的神色,“刚来的时候就不行。有一次喝糊糊,咸死人,还不给水喝,我就拼命喊报告。大个子班长嫌我乱喊叫,说还不到喝水的时间。我说我渴得要命,大家也渴得不行了。他说要想不渴别犯法呀,我说谁犯法了,他就说我不老实,罚我站一天,我说‘站就站’。他一走我就坐下,他快来了我就站起来。有一回没听见他走路的声音,让他抓住了,就给我戴铐子,我才不怕呢。他一走,我把手一缩,就退出来了——我的手小。……后来不行了,他们也学精了,用一只铐子把我的两只手铐在一起……”
听着孩子滔滔不绝的话语,一股辛酸的滋味,不知不觉地涌上年轻人的心头。他想:这两个可怜的孩子,一定有一段不同寻常的经历……
“叔叔,你困了吧?”
“没,没有……”
“你一定困了。我不说了,你快睡吧。”
“不。我很喜欢听你说话。”
“明天再讲。”孩子翻过身去,静静地入睡了。而年轻人还呆在那里,望着铁窗上那盏彻夜不熄的“长明灯”出神,他在想明天就要开始的监狱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