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夕照的恶意(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43052600000017

第17章 庄原秋末之光

结果这程被轻易制定下的路途耗费了他们几月的时间才成行。阻隔的因素是他们旧有的社会身份与一脉相承的拖沓的秉性,父女二人直到在制订计划的那一刻才意识到他们长久以来,除了那场徒劳的、只为他们自身赋予了微不足道的意义的游行外,没有为这场战争做出过任何正面或负面的贡献。而主观上,他们对它的心心念念似乎已经经过了漫长得难以追溯的时光。他们不断地考量、权衡、升华,终于把反对战争本身形塑成了铜胎掐丝珐琅器,将他们自身视作了梦乐场的主人,他们要将自己寻得的这条道理播撒到两个国家,而所到之处必将结出真诚的果实。可他们准备了这许久,是因为总有琐屑是无可规避的。譬如庄原此次出行并未撞到假期,他的父亲对此持纵容的态度,允许她指派她自己去办理休学的业务。而庄原猪油蒙了心,没有办理休学而是办了退学。早在与齐司世分别那会儿她就下了幼稚的决心,尽管是她主动地提出,她仍指望着对方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观念,在二人相别的刺激下成为一个焕然一新,或仅仅是更好一些的人,然后再来寻她。可是没有,虽然他们在一个学校,齐司世却自此像是杳无了音讯,就连选课也从未撞在一起,她疑心他在刻意地避她,比她避他的动作更为强烈。而庄原自己感受到的并非伤心,而是颓丧,成为怀疑论者,并因希望之火并未湮灭而产生的决绝。这当口,有了去铁国的事堵着,她便不禁思量:为什么我不可以退学呢,成为一个梦想中的自由人。她早就厌倦了那些人事,并对学校传授的课业不屑一顾,此前能够坚持仅是由于惯性和谨慎。可退学的想法一旦脱胎,就显得益发真实、可行、熠熠生辉,她经由每日重复的自我拷问:为什么不可以呢?终于下定了决心,并认为这个决定无可更改。她决定先斩后奏,囿于庄园是个小有名气的人之故,他自己与庄原都习惯了她对于这个名人与她生活的过密接触的拒绝。所以她自然地自己去办了流程,可她对于这一套程序太过不熟悉,以至于不清楚它必然需要监护人的参与。与她交流的负责人产生了误会,自作主张地在第一天的事情办妥当之后请她回去等候,又在第二天按联络簿上的号码给庄园拨了电话,请他带着女儿一同来处理需要家长协理的部分。就此,庄原鬼祟的计划暴露。庄园像每个中年的父亲会做的一样大为光火,他例行公事地发了脾气,例行公事地说了许多残忍的话。等到了日光悄然落在桑榆树梢的时分,他提早卧在床上,开始脱离开作为父亲的身份,又成为他自己。当他关于自己想得愈多,他便愈能与庄原产生共情。终于他回忆起自己日间说的话,哀恸不已。他决心向庄原致歉,并表示自己将尊重她的选择。客厅的光线并没有沿着门缝渗进来,传递另一方清醒着的信息,因此这决心再自然不过地延后了一天。

苍白的阳光打在故作忸怩的花间的时候,庄原做了最后的顽抗。她反复絮叨着自己的年轻与价值观,还在每个思维停滞的间隙里提到朱丽。而庄园不为所动,他提到了铁国之行,用本地话提到了“得了、别去了、得了”。庄原像打量一个陌生人一样打量着他,胸腔里斥满了无价值的,注定将会消弭的愤恨,与无际的孤独和乡愁。她感到她的家乡远在一个人类目所不能及的地方,在她旅居在朱丽子宫之前就一直待着的草木生长的地方,在那里她不会提任何要求,也不会有人不满足她的任何要求。她说,“那就不去了,你别想,我学校也不去了。”尔后,她又说,“算您狠。”应下了。他们共同回去学校,多番周转,将退学申请改作休学申请。

庄原的父亲作为自由职业者,进行一次计划外的远行要更轻巧些。他先联系了此前合作的经销商,将自己近日的意图告知了他们。之后,介于庄原永远无法打点好自己之外的事,只能由他负责出行的细则与准备物品。他先要将最重点与最金贵的画具们用各式软质包装裹好,置于柜子的最上端。然后将所有能想到的常见疾病的药物和换洗衣物备好,他对于自己的自律性保有信心,相信自己不会久坐而短锻炼,因而他将痔疮膏悄悄备给庄原。由于最近的形势,取到铁国与硫酸国之间的两张机票又要大费周章,签证事宜也是对于意志的折磨,此刻他名画家的身份的紧要性凸显出来。但最终,无论如何,他们的准备工作完成了。

在那之后与出发之前的时光里,二人面对的便是长久地相对无言。他们这一生要说的话似乎都堆积到了过去与未来,他们各自沉默地吃饭、睡觉、思考、笑。这沉默并非一种姿态的展示,亦并非一种戒律,证据是在必要的时候,如一方发现卫生间里短了厕纸,也会呼唤另一方。只是他们二人同时地感受到了这个节点的来临,他们意识到此刻正该这样地闭口不言,正该让冬野的回忆之风静静到来而无人应答。这沉默也一如既往地与朱丽有些关系,因为他们会想到她,在这个家庭里发生的所有事都会让父女二人想到她,只是这关联是微弱的,朱丽无处不在,却又只成为了这安静的有机组成部分。

沉默的日子结束在他们出发的那一天,以一句“庄原,走了!”作为标志。

庄原坐在飞机上,才感到这次出行的真实感。要去铁国了,她想,这是齐司世勾起的事业,而现在已完完全全地成了她自己的事业。她一定要这样亲眼地去见见那些人,而不仅仅是二次吸收,才能足够确定她坚持的是自己想要的。她的上方正是天空,她的下方也正是天空,它是一成不变的瓦蓝与邈远,云显得整洁,它们每朵都大得像农民梦想中的收成,又白得有如几尾鱼的肚皮。她闭起眼睛,只在一个瞬间指望起一个梦连着一个梦,一场空眠也连着一场空眠,在间隙里仍要苦着脸,别为这既美的世界做什么贡献。

然而梦飞快地掠过了。他们降落在了铂城,铁国西北的首都。

机场的工作人员已经相当有限了,但是当他们发现庄园和庄原的国籍后,还是对他们严加查检了一番。他们走出来后,庄原听见庄园称赞了铁国人的敬业,为他的虚伪和黏腻而感到前所未有和由衷的鄙夷。并非道德上的指责,她感到这种行径如此的缺乏美感,他本人与他的画作几乎成了一个整体,一个美学的对立面。

而他们所见的城市显然地陷入了郁悒,陷入了似乎无际的失望与希望间的交替,它一整个地变得苍白与无力了。但也同时意味着,真正的战事尚未蔓延至此。这处,铂城,西北的首都仍在感受着隆冬前最后一季热量,黄苍的太阳仍高悬着正给出聊胜于无的慰藉,这个城市的绝望仍是富于弹性的。街上稀稀落落地驶过饱和度很低的漆色的轿车,它们每个个体看起来都有种处于临界值上的无聊;店家有几户落了锁,牌子还坦坦然地悬着;灰尘的颗粒从过去不够体面的隅角里抽身而出,均匀地布了一空。庄原说不上这景儿是它原本的贫穷还是战争的贡献更甚。

庄园已在路的一侧支起他的画板,落下第一笔。庄原问,画这有屁用?庄园说,仪式感是很紧要的。

他画得很快。他对于那些技巧已经很熟悉了。庄原始终想着他要创造的并非什么流世的艺术,而是功能性占更多的产品。她倒是并不清楚他自己有无这一追求。庄原自己在这几小时内探访了周遭一切尚在营业的店面。铁国与硫酸国人操持的是同一种语言,在很少量的用法上存在差异,庄原只有在与一个铁国人做出真正的交谈后,才无比真实地重认识到这点。相同的语言在他们之间建立起一种隐秘的联系,让他们看起来无限接近于同胞与同源。也令她们的国家之间正在进行战争这一确凿的事实产生了荒诞感,令庄原自感性上更加认定这是场人狩猎人而非数据灭减数据的杀戮活动。——实在是因为,她所掌握的,关于这些生灵的,证明他们生存状态的信息更多了些。而信息量进一步加持她的转变。

庄原的心,重又陷入一种沸腾与狂热的状态。这状态本质上来自于她理解到的自身的不凡,她过去的人生似乎有许多的事实都暗示到了这点。而这场发生在她有生之年内的战争,这次由庄园提议的出行,如同是神谕,进一步地昭示了她作为一个非常人将与应当起到的作用。她为自己对于未来的想象完全地感动了,想不见任何疏漏与不当之处。庄园终于画完了,画是可以想见的写实的铂城的街道,只是不知缘何地云苫雾罩着,他让庄园拿起相机拍下了他自己与画作的合影,随后将画一把撕了。他解释,仪式感是很紧要的。

这时已是黄昏了。

庄园的事已完成一桩,光线使着他去休息了。而他自己的神情也显得十分的完满,像是这一件事替代到了十件的效用。庄原尚未平复,她波澜的心地与表达的欲念活跃着,她本该质疑庄园的勇气与忠诚,并高声问询他们将在何时驱往真正的战区,可是这一刻的夕阳,夕阳啊。

树是枫树,被欲盖弥彰地种下的。暮色好似粉金的水彩被抹开,在每个将暗未暗,光的条纹被比梦境更为高邈的苍穹反映下来的傍晚,可以想见,它们都会用这幅伪作忧郁的嘴脸,小声念叨一首诗。啊/日子/仅是微微地有风的日子/您是多么地心狠啊。它们的根在城市的地下竭尽所能地延展,瑰色的泥土被掘开,湿的气味统领了一整个地下世界。而它们假模假式的外在,那些艳丽的,炽烈的橙的树叶,让它们假造的诗,它们不忠诚的调子,显得更情真意挚。

日光并非成束状射在疏疏成响的落叶堆与它们周遭的草茬上,而是给出了巨大的真诚,让色彩于单薄的幕布上自行流下。城市的大地被涂了铁灰色的沥青,比枫树更有资格哀伤的人们缄默、没有腔调的走过,金属样的鼻子作为突出的部分被洒了金粉,令庄原想起不久前她与庄园间那场全然不同的哑剧。一辆小轿车的喇叭在路途中孤独地鸣着,它左右的行人都充耳不闻地踽踽前行。长街似乎没有拐点,一路地绵延至无穷的远方。一座多么惊惧又多么寂寞,多么地值得倾注爱意的城市。

庄原用了很长时间去平息。这时他们已乘了车又退了车,来到了预定好的旅馆内。庄原在给出她的晚安的时候,顺便问了庄园他们来到这处的意义。庄园说,这儿难道不美么?

庄原没法违心的反驳他,可是她在胸腔处感受到了一种郁勃的怒意。她决心庄园的下一句若仍是混账话,就在今夜,她将独行。可是庄园唤她女儿,问她是否想过一种不太一样的人生。

庄原说:“世界上有很多人的人生都不太一样,我不会想成为他们每个人。看如何的不一样。别瞎过,如同有意显得特别一样。”

庄园说:“下面我们向南方开拨。”

庄原说,喔,那挺好。又说,我觉得你的第一幅画还是挺可惜的,我知道在这话我这样认真显出狼狈和不艺术了,但既已如此,也不遮,就告你一声。

庄园说,我不会留自画像。又惨然一笑,说,天机,别与他人说。

庄原说:“我没明白,也不问了。然而你还是拍了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