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畜生;婊子养的;狗日的;娘里娘叽的都他妈该被骟了,”佩着低阶军衔的人吼了一句,为一件不及挂齿的事动用了他已知脏话的库存,后半扇的气势降了半调,“走快点,没吃饭啊。”
沈一凡周身颤了一下,是因为他出于本能地为那人大脖子上的青筋感到尴尬。他像其他所有人一样,不为这唤声所动。他理智地想到,这般缺失专业素质的剧景即便在这处也是不常见的。这军官待不长了。
只有军官自己意识不到,他也很年轻,还在一意孤行地做着模仿秀,好似稍许便会有一块红布长长的延展开,而幕后的人行将一团和气地互报以意满的笑。
沈一凡终于入了伍,并不出于自愿地。他早前差点送走了沈农,而最终是杨守莲沈农夫妇相携着送走他。他离开的那天,沈农努力地维持着一个中年人的尊严,仿若正立于舞台中央,有聚光灯谨慎地查检着他的言行是否称得上个体面的,而杨守莲自然任性,泪流得如同一头母牛。沈一凡亦愿将自己年轻的浊泪作为分别礼赠出,然而他的尝试失败了,他拖着步子,面无悲色,肩荷着他们三个人共同的孤独与疲惫,走了。
沈一凡与他所谓的战友先共同被送进了南方的军营,做了短暂的受训。铁国在对于军营与军服的布置上展现了惊人的审美,一切都恰到好处地表现了整洁与肃穆,与作为一个整体的铁国格格不入。而后便是漫长的行军,有一次,他们这一组几乎被派上了真正的战场,前夜,沈一凡像过去的沈农一样双股打战,双目圆瞪直至天明。他所忧惧的从来不是死亡本身。后来,来了人通报说临时换了战术,此番不过一场虚惊而已——是,一场虚惊。一个俗常意义里的英雄不会操持的字眼。再之后又是无涯的行军,沈一凡听见有同行的人暗暗抱怨铁国的贫穷与不统筹,以至于在当下的时代里仍需耗得他们这番体力。他们没再说别的,只是说了贫穷与不统筹。有趣的是,似乎没有任何一个人产生困惑,关于他们正去往何方。他们都拥有一个地名,偶尔得闲,还会开开那处的玩笑,无非是贫穷与更贫穷,丑陋与更丑陋间的无聊事,可是没人生出什么具体的概念,也没有人说,可是,为什么呢,具体上说。
而沈一凡除了赶路与生活,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与自个角力。他不断地在头脑里尝试逃跑的念头与自我谴责,有个俗世意识的弦在紧勒着他。有一天,他们在西水边扎营。夜里,他起床,同住的人醒了,问他,干嘛去。沈一凡就答,小便。这是短暂的军营生活对他施加的正面影响,他迫使自己能在人生长路上提早地去使用那些字眼,他甚至可以说,撒尿(而他妈的与撒尿完全是两回事)。他怀着完整的小便心思离开,而甫一感受到清风拂面,便又想到旁的。像往常一样,他不会在这一夜逃走。他怀揣着鬼祟駴駴做他的事,一面向波光游走的远方望去。他于是看到了另一个人。
那也是个年轻的男人。极有可能是他的战友一类的。正将内衣物浸在水里,一面拿起一方皂角,在布料上打下泡沫。那个人看上去几乎是心怀爱意地做着这件事,揉搓、旋拧,像对待一个孩子一样对待那团布料。旋即,他又仰起头,用尚未蘸上泡沫与香料的右手背抚了抚自己的额角。之后他笑了,神情宁适。那一个瞬间,沈一凡心里忽然铃声大作,他正是白天的军官。
沈一凡是惯于作一副讥诮与有意轻浮的姿态的。然而在这刻他像此前忘记了那人的身份一样忘记了嘲笑,准确地说,他并无意嘲笑,这值得一个刻薄的人的宽容。入了夜,一个人从脸谱(尽管是自身为自身生造的)中挣出来,成为鲜活的、VULNERABLE的个体,对待不值当的生活的一角忽然间秉有了最深的柔情(因为也并无他处可托付),这不啻一件有美感的事情(军官本人仅是个载体,实际溏薄与否,远非要点)。沈一凡想到,他或许会记住这个场面。再之后,他回想起来,总会将它作为自己在彼夜未曾做个逃兵的缘由。然而就像我们所了解的,任一件事都足以成为沈一凡在彼夜未曾做个逃兵的缘由。
他一直念着这桩事。回帐篷,睡了。
一早他们就尽数被喊起来,军官仍在大呼小唤,且不知他的名誉已陷入了为人所嘲的险情。沈一凡大觉一去,翻了脸了,无意做君子,无意在这种角落护着自家的情怀,他此刻仿佛持有一张人情的支票,这支票有一定的力量将他带向未知的远方。又且没准。没准是好的呢。
军官,噢,有个具体的称谓,姓陈,陈——好名、好姓。陈军官很不幸,接下去就犯了戒。是中午,他们站着弯曲的长队打饭。沈一凡排倒第十几位,百无聊赖,本思想着不相干的。待一会,他前面那位忽然回身一望,面带喜色,向更远的后面招呼着:来,来。没再多久,另一人大步流星地过来了,没更寒暄,没问询,自然地插在沈一凡前面,如同向他的相识表明心意:看,我来了,也没妨到你。沈一凡很倔强,拍拍他的肩,望着他。他的眼神里三重含义:一、我们位置即已在这样后面,你这样有什么意义呢。二、普遍的规矩你们当讲,这是我的相信。三、我在这里,不该被当作透明的,很不公平。而那人大致眼力不济,只看出了怨怼,便展示了受到攻击后的一个兽性本能:他抓了沈一凡的领子,“看屁看!老子就插你队怎么着了。”邀请后者来的人也感受到了这面的阵势,旋过头来,并不帮腔,显得无所适从。若只这样,沈一凡本有信心单面令这糟烂事消减。然而军队的群人尚未扳正做百姓时好事的秉性,听到响动,圈成一圈,议论纷纷。也有心怀恶意的,借着劝架的由头,离得更近。而陈姓军官不得不被吸引而来。他甫一见到这阵仗,就把最中心的二人揪出来,也不问什么,踢在两人的膝盖上。他们都跪了。他似乎刚学到了新词汇,又用了一次,他说:娘们叽叽的孬种,两个。沈一凡只喊:“你他——”
忽然来了通报的人。陈酒听过附耳扼的要,神色一凛,走了。沈一凡想,戏剧性,戏剧性。他一面觉得庆幸,因为他将要出口的是“你他娘的洗个裤衩笑得那么贱却是够阳刚”。他并不忧惧这句带来的后果,只是觉得它不够体面,不够切中要害。同时,是在蓄意扭曲,这很下作。不值当,损伤的反是自己。他要反复地摩挲这意思,令它光耀,再拣个妥当的时候,掷出去。另一面,懑极。怒意要胀破他的肚皮。
插队那一人被教训了,竟也没再说什么,讪讪走了。大致也本也是这样的人物。一小时后,沈一凡的脑内活动尚未息止,却又来了人通知他们整理行装,急急上路。沈一凡没去考虑,但队里的旁人慌。有懂的人,颓了,说,要上前线。也有人听了这话,掂量一番感到高兴的,他们本就想成就一番事业,为自己的国家与民族效力。沈一凡第一下听到,持着前一种心情,前面心心念念的冲突吓丢了一半。
队伍急急前挪,一日半。一路上,松枝,干草,花。
后面有人给陈酒来了电,他当众接了,喊着,慢?慢!再之后,终于给他们这一支匀了车来。
要见着明火了。颠簸了几日,沈一凡的心境改了又改,他想,如梦乍回呀。
沈一凡没料到第一声炮响给了他什么。他以为是无限的惶恐,对既有一切的忘却,他还想到一个毫无尊严的跪,扑通一声。这剧景早已在他颅内事先地排演过一轮了。然而,然而,当他成了当事者,一切预先的揣度都被证明仅是揣度,他真正感受到的近乎是:空无一物。他们这队滴水汇入大海,母猪拱进种群也似地汇入“大部队”,近战地,他看到人,每寸生存的空间都实在地被人填满了。而上了战场,他首一看到的也是人,沈一凡与其他人都着草绿色,场地是平阔的,欲盖弥彰的绿色油彩仍挂在这一众脸面上。他的前、后充满了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与并不试图伪装的喘息声。他们成一整群,尽量缓慢地移动着,沈一凡没有发现这么做的意义,包括移动和油彩。后来他的无知凸显了出来,因为几小时后,他们进了一处横向无垠的树林,每片叶的表面积都足够小,是健康的墨绿色,干部在褐色调里掺了些白。而树就是树的味道。沈一凡问:
什么气候?
又问,
什么品种?
没人答他。他是唯一对这片林子感到好奇与惊讶的人。他是唯一的一无所知的人。大路消息,小路消息,其他人都清楚死亡之外自己另有什么是要面对的。他们在半凝的冬泥里穿行,躲着一枝又一枝的善意,稍远的右前方又有异景,树群缺了一块,满坑满谷的枯草。草啊,尽管槁着,草啊。春天哪儿寻去?早知道,他们又早知道,方向一拐,拐进坑里去。做什么呢。有管事儿的大声说:埋伏。埋伏,敌影儿呢?又不知道了,那就埋着。
又几小时。陈酒的声音忽然由远及近地来了:我呸!爷爷管他们!真的近了,一指,娘娘腔!这个,这个。猪头三,净他妈惹事,没说他,说叫王东的。算了,既起来了,算他倒霉,加他一个。嗬,也不是,倒个屁霉啊,安全着呢。另说,反正该死的都得死。
沈一凡没理清这一切,就被身边的人簇着离开地坑了。平地上只站着几位,有两个胖儿,稍早前和他起了冲突那位,几个有军衔的人和把守着的兵。陈酒旁立着另一人,那人眼睛巡了沈一凡和另三个不知所措的人,然后说:派你们几个去趟最前线,探探情势。任务分量足,给我看看清楚他们现在在哪、多少人、什么动作喽。完事立马回来,明白吗,不管你们还剩几个人,完事立马回来。说罢转头望陈酒,问:“用给配枪么?”陈酒只说,“你仔细想,有必要么。”那人当真仔细想过,之后哦一句,又对沈一凡们说,去吧。
沈一凡才意识到,他没有枪。尽管初到军营时密集地受过训,他们那段使着的,从来不是真枪。摸真枪,也有,只三次。后来无论是行军或是目下的“埋伏”,他们始终没有过这一配备。在这方面一直迟钝的沈一凡,也想,这难道不是真正的荒唐吗。埋伏着的那一群,在干嘛呢。又想,何以至此呢。
他很快就顾不及想这些了,他们四人被赶着上路了。他顾得及想的是,喔,更前的更前,有真的……蓦然,他不受自我控制地对着陈酒说起:“下次勿要在河边做事。”
陈酒圆目一瞪,说,“什么?”
一个雷炸下来。沈一凡清楚,陈酒的习惯性愤怒与他所述的内容并无关联,只为着他竟勇于说出一句不相干的话来。与此同时,他猛然间意识到,他心心念念了许久的事,实际上完全无关紧要。全然不足以毁其誉,更不足以令其受胁,只有对于极度自尊与敏感的个体,它才存在稍稍的意义。这一切啊……他是深陷于自我的世界里了,他是许久没有呼吸到寻常的空气了。他产生了错觉。
沈一凡避了陈酒的问责。他和其余的牺牲者一道走了。他们穿过了树和树间的口子,又穿过了树和树间的口子。很久,近乎一小时,沈一凡以为没人拥有勇气来打破这既成的沉默,他是想当然。他只将所有人都以同一逻辑模式处理,掌握了人与人心理间的相同,而未掌握差异。开口的是与章沐恩,与沈一凡起恙那人,自然是他。他说,哥几个就这么走下去?又说,且说咱会看啥?
另两人未及张口,沈一凡极大地震惊了。他想到,是的,为什么就这么走下去,难道不可以拔腿走么,难道不该逃么?为什么不呢。他旋即又想,陈酒们怎么会想不到这点,别是另有安排,最终死了还落得个不体面。他们真的想到了么,觉得实在无关紧要也未可知。让自己去看什么呢,即便到了现场他又怎就知道对方下一步动作,他原来不是个平民么,他的年纪,他还小。他怎么受过侦察兵的训练呢,先一步暴露不是很正常么。那理当有的侦察的仪器,怎么不使上。一切皆是悖逆而非顺从他的原有认知。
另两人并未像沈一凡这样瞬即地反应上,或是过度解读了章沐恩的话,只当是寻常的抱怨,便也只顺着说,是啊,走呗,狗日的。章沐恩皱了皱他的眉,他将其两人的反应当作了“众人”,当作了全部人的。然而他是世俗中的人,他的机敏也是市侩的,因而早习于给出类似的解释,他便说,那你们爱如何如何,总之爷爷是要离了这里,回老家做我的千秋大梦去,就现在。只有现在是好时机。
那两个也终于顿悟,他们经历了同沈一凡类似的思想过程。先略显激动地说,头头能就这么放过咱?沈一凡在这个时候,却毫无征兆地受到了头痛的侵袭。他要呕出来,要奴隶一样地跪伏在地,然后呜咽着说,除了痛,除了痛,都可以。有人听错了他的祷,不久,他的肚子又倏然地疼起来。但这没有听起来那么悲惨,因为肚痛缓解了他的头痛,他喜欢前者远甚于后者。这是说,肚子疼总有已知的方式去缓解(喝热水、去茅房),这种确定性令他欢喜。还因为这样的痛感没有来自头部的那样强烈,还可以使他维持着一息理智,而不至于将自身全然地展开,曝光,展露生命之初的丑陋。在这个过程里,他恍恍惚惚地听到另三人的商议,章沐恩还喊了他伙计,这客气的称谓是为了他们这俨然自成同伙的阵仗。然而沈一凡一个也不理,他没有气力,他只觉得,不迟,一切都过去。
第一声炮响是这时响起。没人有机会去思想这炮与他们四人有无具体关联,是他们无意暴露了行踪还是这声注定要在这刻响起。另三个人凭借完全的本能在声过的一瞬就使足了力逃开了,或也并不清楚哪处才是正确的方向。沈一凡独独立在原地,陪伴他的两处疼痛,脑子里是有生之年来的第一次真正的空无一物。唯有动物性潜伏着,蠢蠢欲动。
大致在他身后三百米,第二声炮炸开了。沈一凡们并未走开太远,这意味着这一声足以让铁国的军人听到了。他的病痛让他跪在了地上,又索性再向前倾,一整个匍匐在泥上。他的绿色的军装加重了颜色,他的土是一片海域,一片长空而他是冲浪板,一枚轻质的羽毛。军用飞机在天之上滑过去,路过了他,声音尖刻,只两架。轰、轰、砰。沈一凡仍一动未动,他想在此处沉沉睡去。过了十分钟,战争被他自主地销了音,来自沈一凡内部的一个声音却异常尖锐的爆裂开,令他醒惕,令他思考。他开始意识到他正身在何处,他在经历什么,他起身,头痛仍袭扰着他。他跌跌撞撞地跑开去,跑向不知正误的方向。沈一凡注意到他的左前方,稍远处,又有一小坑,这是树林,他为自己的幸运感恩了一切未知力量,然后极快地奔过去,将自己掩起来,他意识到自己没有任何冲动去成为战争的一部分。
他意识到自己没有任何冲动去成为战争的一部分。这远非首次。他尝试去想他的国家,去想一切集体性的意义,没有任何效用,内疚将他勒住了。他又用理性力量去对抗自己感性的道德观,消解并非他一时做得到的事,他做得到的仅仅是转移。因而他转而去擎旁的线头,倏然间,他想到铁方的那些人,他首次见到的人的阵仗和规模,他又想到他们的没有武器,他们的没有坦克,没有飞机,甚至没有枪。这是一种重叠起的震慑,沈一凡又一次地想起,这一切的地基、权力本身究竟有没有被他所以为的那样严肃地对待。这是件实在大胆的猜测,这是件实在冲击了他的事。人味由远及近的正在来,跑动的声音成一整体亦犹可清晰地入耳。沈一凡扒在坑口,向远处眺,他目力能及的最远点见得着人,对方是体面的铁国的颜色,还持着枪。还持着枪,沈一凡想终于,他体会到一种荒诞,无可避免地笑出声。
他向后倒在他的坑里,双肩抽搐。又一轮轰击声到了,这次更近,因为人们已经布在了林子里。他感受到了自身的惶惑与恐怖,他却开始快活了,他任惊慌吞噬着自己,他的姿势,他的位置,不动,他敞开肚腹,赤诚无比,任死神挑挑拣拣。
死神有爱意,溺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