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夕照的恶意(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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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顾熹觉今是而昨非

顾熹坐在电视机跟前,衣上的布料是鸦雏色的一整块。他不转睛地凝着三原色拼起来的光影,机里人的言笑晏晏。算是稀释一会他的情绪,待它们散尽了、消净了,他就又去旋控制的钮,调至他惯常看的几个频道。宿舍内配的设备很是简陋,画面还是要先被切割开,与雪花斑点掺杂着闪动一会,再一齐跃到下一场闹剧。终于,端正的主播脸现了行踪。那面急急地说,他也急急地听。听过了,他泄了气,半晌,又鼓胀起来。顾熹团住一块纸,向前一掷,砸在字幕停留上。他又开始拿起他的电话,徒劳地拨着再熟悉没有的号码。空号,这许久了,怎竟还是空号。

这许久了,怎还不亲自去铁国走一遭。他不忍深想这个,他要深深地瞒下,他属意着盲一部分。

他又去翻一个节目表。食指顿于其上,一行行地挪移下来。找到所在,便又按着调了台。这一轮是个访谈节目,二男一女,分别坐开,面容整肃。二男来自两派观点,零余的是个主持。更瘦削的一方坚持说这战争彻头彻尾是错误的,当下的世代该是个更先进的世代,人们的视野、目光要扩大到整体上去,即便要战也是要为了那些个更永恒的事物去战,与似乎不可抗的去战。如今硫酸国这显而单方面的逞凶,是逆人性的,其他国家的沉默也未见得会维持再多久,即便在利益上,也莫要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那之后,他又动情地援引了著名的一段,不大在意显得斑斑渍渍:“起初他们迫害共产党人,我没有作声,因为我不是共产党;后来他们迫害犹太人,我没有作声,因为我不是犹太人;再之后他们迫害天主教徒,我沉默依旧,因为我不是天主教徒;最后,他们开始对付我时,已无人可为我高鸣。”另一方并未松动,亦高声嚷着主权的必要性,说也不见见此战的缘起,它怎可能是个单方向的事。相反地,对方的错更甚。这厢退让一大步,为您的天真埋了单,国家失了个大口,那些为此而失业、家破人亡的又当如何自处。想总也是表面的善,单一的善于您那处是最合辙,最舒心的。在下一己揣度,也说不定为这不正义的和平高呼的,尽是些只顾使逆向思维,只顾标新立异的,并没能深刻地理解到任何事。您乐意有个史观,乐意有个全局的视野,置在书本上,是您的事。我们活在当下,跑得不及您那金贵的脑力与梦幻快。只顾得上谋求个相对的公义,您要绝对,抱歉了。瘦一些的接下去又驳他说,对方首先失了辩论的素养。又提一切的远方皆是有迹可循的,一切的转变皆不会是倏尔临至的,人们不能因仅仅是活在某一个时间的维度下,就藉口暂时性地忽略了人性,忽略了道义,那也是种不理性,也是种自我欺骗。又说恰恰相反,他所求的也不过是个相对,是个最大化而已。一切辩局皆是两厢有理,人们也仅能取数量级更大的一侧……

顾熹突生种荒诞感,也不护为和平讲话那人,心下念着:打,打。

行动上却又见不得他们打了。他转了台。

又来一台,放一个画展的记录。一个壮年画家,在记者跟前反反复复地叙说些什么。他说莫要误会,这一切皆为艺术,又说乐意替受灾的人们募捐些口粮,毕竟那亦是他之所愿。顾熹听了一会,恨意在心头凝起来。像是从上一个访谈里受的气闷在罐子里酿成败酒,这番便尽数要倒灌回去,偿回来。他想到这世间的不公道之处,做什么他要在这机器前,听那腐儒,听那假道学家说些伪造的话。他的字字句句都渗出不忠诚的味道,顾熹嗅得真切,话语的开口却不是他的,他没任何法子去揭开这些人的面目。那一人,分明是个置身事外的,毫不相干的,回了趟顾熹的故国,沾沾自喜起来。既说是艺术,既反复地强调了,又何必与战争沾染起什么联系呢?只怕谈论的也并非艺术,仅是艺术家而已。这是最可恨的一幕,一个境地。时代里头的鱼虾蟹鳖,无论什么,撞见这等事都出来分一杯羹,挣命地汲取养分,为己所用。偏偏人类作为整体也是个不自觉,好凑闲的,注意力被引到这些方面去。真的受苦受难的,因为失了那几分腴瘦相间的娱乐性,销声匿迹了。不觉得羞耻、对不住那些本就难以成活的人么?也不会,因为意识不到。若切实地有意识,或也会觉得哀伤,也会出来说些醒转的话。然而没有,他们的脑说他们正做正确的事,正为势弱者着想,所以一面又自然地心安意得,没任何负疚感。

顾熹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然而他决意再花费一段时间去平息。他不甘心等闲的,不甘心一切将仅仅是这样。

他又上了网去查检资料,他反复地谛听那画家说的话。他使上他最精华的专注,尽力地撇下偏见。最终他一泄,又有了他种结论。他望着画家稍嫌木讷的面孔,知道这整桩事的刻意性未必有他此前所想的那样隆重,而无意识性的一面也更无辜,更凝结智慧。那人也许全心意地觉得自己将美与同情搬弄得严丝合缝,以为一切自当这样安排,较之天理更妥帖。又或许毫无赚取声名之意,抛头露面也仅仅是为着集资的目的。另一面,他的言辞上当是要了美,要了通畅而抛却了理性和道德。而道德又有那么打紧么?另一个更真诚的顾熹叩问自己,逼得他承认说并不尽然。又然而、然而……面面俱到并非顾熹自家的义务,他有权利去仅为了冲撞他个体利益的事而发声。他高兴盲,他高兴不受苦,他高兴极致地展现这单一面的抗争。无论如何,那人的这类行径,侵犯到了他作为铁国人的利益,而那些补偿的钱款,相较起来又实在无足挂齿。

木门吱扭地响一声,顾熹敛起他一切的生动。

来的人是吴记。顾熹偏过头盱视着白墙灰漆上的一幅招贴画,大致是张京的爱好。一个麦色皮肤的美人一手扣着白帽,一手伸展开,笑的痕迹十分地光耀。这审美也是旧日的风尚,一转轮,又成为今代的时兴。此类画片在一向的顾熹看来是无任何内涵可掘的,他目下却不只为了吴记的存在,更出于自愿地深望进去。它是个阶级,令他感受到一种落差。

吴记在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止了,却再没跫声,像是这番打定主意不再走了。顾熹气而尴尬,将他的头重旋过来。

见到吴记,他就要想起他的枪,想起自己这长久来的际遇。他着实对硫酸国的人有恨,这恨也层层叠叠、君来我往。他们的可恨不单是他的主观意念作祟,总有一部分客观事实存在。他再也不能忘了吴记携着齐今望来寻他那一次,他们怎么敢。他们怎么敢对他这样一个人,进行那样简单、粗暴的结构,怎么竟敢套用一个模式来框他。他也算勤勤恳恳生活了这许多年,到头来,他以为有价值的一些,就像在这些人唇瓣上下开合间灰飞烟灭了。他明明白白地知道这些人心内盘算着的是什么,那枪是为着他们预备的?这想法倒也寥廓、深广。他们学校拿着枪防着危险的,只他一家?顾熹是在父母亲反复规劝下,为了平复他们,购来的枪械。他们也是怕他的身份败露,遭遇什么不测。身份,一切皆是身份。他买枪的过程也不顺,最后去了黑市寻,也是为此。又被同室生怨毒地揣测,仍旧是身份。齐今望清楚了,吴记就不能不清楚,吴记清楚了,张京又不能不清楚,天下人全不能不清楚。哎呀,他的老母亲,耗的这份心思,也算是白费了……倒也未必,或许她也未耗什么心思,这许久了,怎从不见她往硫城来?到底他们两个,血脉相牵,是一模一样的。

这天下值得人留恋的事,实在不多。

一个偏生的念头附骨之疽一样入了他的脑。他想,他何不就遂了这些人的意。他止不住地把自己的眼光向深柜处挪移。不为公义添直接的贡献,却替它解决一个烦扰?

吴记蓦然在另一方说起客套话来。他说,顾君,你可有一个苹果?我这里实在饿得慌。

顾熹又仔仔细细想了一遍,方回他,道,抱歉了,没有。

没什么,还是谢您。那面化解似地笑一下。

顾熹在那几瞬里还是不争气地想到了他的家人,想到了过往生活里的种种好处。想到他暂无音讯的奶奶。老人家欸,何时再见您一次?难道是要再有了那不幸的消息,才听得到官方的言辞。也罢。

像他这样的人,类似的荒唐事过过脑子,再经由一个缓冲已觉可怖与莫名。他只能郁悒与和平地度过他的一生,这是在生命的一开始就定好了的。

他困居室内太长久了,当出去走走,去见见那些本不该被遗忘了的。也不知时光是怎样一种强健的脚力,外面的世界竟又见些果绿的调子了。那生意是哪处来的呢,不是为他备的,世界并不照料他。他是永恒上一个晕染不开的墨点,一个迹子。

一个心丧着的人在这处风景里通常得的到医治,即便他又兼有着庞大的自我。顾熹是个异数。

他先是不知往哪里走了。他见的资料太多,不自觉地记住了画展的地址,在不知所措时,又不自觉地向那个方向迈去。再之后他缓慢地有了意识,心一横,步速更快。

不知是画家自己的钱,还是有富裕的来资助,这画展像是决心要办上许久、许久了。顾熹之前看到的说法又有说画是不断地在更替,他想到了,啐一口,是卸下了思考的重负,直接地袒露他的情感。场地并不太豪华,有些无力的标语竖着。他走了一遭,实际上也并未察觉到什么,甚至没有他在电视前那时的思维更活跃,只是觉得劳累,歇歇,便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