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夕照的恶意(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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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庄原一个季节的人

一个讨人厌的说,别理他,别不开心。

她还乒乒乓乓地说,就是嫉妒、你要开心、没我消解也要想得开。

这样庄原的谢谢、并没有就相形见绌了。可她一点不想相形见绌,她也不希望平平常常的。

终于,李京京掷了句谵语,她说,不遭人妒是庸才。

庄原还能做什么呢,她这么狡狯。她于是说,这样的傻话听起来有道理的原因就是缺乏量化标准。

安静一会。庄原还能做什么呢,她这么狡狯。她于是补上,感恩您,您为我考量。

她很清楚李京京一点儿没为她考量,当然也不是出于其他吊诡的理由来说这样一些话。李京京仅是想在她身上找找自己存在的意义,这意义也许是无意识的,不足道的一点,李在无数类似的对话中累积它们,像几乎一切其他人一样。

李京京听过又迫不及待地假装开心起来了,庄原也乐了,她觉得,不差,人类多有趣啊。当她成为绝对的旁观者的时候,那些糟糕的部分,又是多么能一一地融化为生命的素材啊。

她和李京京在一起。皆不太平常,前途皆乒乓地闪着光亮,她们并肩行进,留下达达的脚步声。一整个世界都想,她们一样的。庄原自己能隐秘地意识到,并对这种辞令感到难耐,即便是辞令的想象。她清楚李京京绝没用裸舌头舔尝过冬天的铁门,因为那是种饱有未知与刻意性的做法,李京京爱好刻意性,然而定与未知绝缘。也不会有过人间世上除她和马尔克斯之外的人皆是叫驴同再来稍显自觉地,除马尔克斯之外的人皆是叫驴的年轻想法。因着她又本能地感受到李京京很老了,她歧视她,她身上有种令人绝念的,代表着再不试图追求崇高,相信所有又蔑视所有的陈味。庄原对李京京这样衰老的年轻人丧失了耐心。曾有一次,她不醒惕,与李涉到了文学之域,谈起百年孤独。她表达了极低姿态的敬重,末字砸地的一瞬,戋戋悔意就上浮了来。她想,李京京会回复她什么呢,或许是一个给马尔克斯的昵称,或许一些他的红闻绿闻,再或许还有个“大好”,有“大师在新一代里便如何难寻”。兴许李京京还能说对几条,如此乏味的语言系统下,如此粗笨的解构下,潜藏了多乏味而自鸣得意的灵魂呢。修辞也是打紧的事情,庄原深知,趣味也是打紧的事情。后来李京京回答她:老马大好,我爱他。自然,其实,她不这样回答,又如何呢,她在那一刻只给了庄原一个“不必说,我晓得了”的目光,又如何呢。没什么正待着被改变了。——也无深意,积重难返而已。庄原自以求得足够少,不过是无意识与话语模式。她知道李京京将注定像许多其他人一样,从“厚黑”的少女成长为一个粗糙与一无所知的成人,一个零余的人。她的一生也将被机场的广播无断地预告,它们聒噪而滑稽地吵嚷,祝您旅途愉快。

这是种偶然的负气的表述。在认识自我的过程中,庄原已半安稳地涉过了对主观意识不设限的阶段,即她已学会了勒住自我的缰绳,学会克制与收敛。而只有在这个过去的阶段内,人们才会对本体产生无际的爱意、不满、探索的兴趣而将外界表征简单的人全然脸谱化。李京京的人生不为她欣赏,这无干,可庄原不会纵着自个拥有一种不真诚的思考方式。她闭起眼睛,告诫自己:莫要贪懒,莫要妄想灵魂的和平。和平是辜负了生意。

李京京又给庄原端过一杯冰水,她说了谢谢。空气像胶体一样黏腻与拥堵地存在着,她们对坐,当对视时,最迟钝的人的目光也仿若掌握了洞察的艺术,因而作为体面的年轻人,她们相互避着。也确实并无什么可值得说的,她们对于了解,或假装了解彼此的兴趣在此刻前无仅有地消减了。些许玫瑰的芬芳和老年人的粪便味道利用颗粒的轻巧穿越浓稠的空气在她们鼻腔周遭抖擞、烟煴开来,庄原为自己的想象感到愉悦,但仍然保持了缄默。庄原啜饮了一口,觉得李京京为这安静有点着慌了,但她自己尚算自得,像一个拿调者在品味和吸收着这尴尬。

这当口,李京京的父亲回来了。李戈是此地的议员,距下次改选还有两年任期,算得上个大人物。他的乌发里掺着银丝,出于某种浊重的目的没把它们染掉;眉峰间有道竖纹,长于用微笑缓冲个性中的冷淡与不容分说。

十五岁的李京京邀请她的朋友“到家来玩”,然后和她坐在会客厅里,又努力又假装对这一切满不在乎。她用冰水和热茶招待来客,让自己说出的每句话都尽量显得得体。庄原不知道这些做派是受到了她的父亲多少影响,但她愚蠢的本质鲜少被人们目睹到无疑是因为外面裹的这一层刻意的教养。教养能遮住很多东西,它让年轻的李京京显得有道德、内敛、充满悲悯,让她的父亲显得不争荣辱与平易近人。

李戈与庄原称得上相熟,比寻常父亲与女儿的同学的关系还要亲近。他似乎一直在试图确保李京京有一个安全的交友环境。因而当他归家,见了李京京和庄原,唤句“爸爸回来了”,也就同时坐在了他女儿的身边,参与进一小段的交谈。

“庄原来了?近来如何。”

“是好的。”

“呵呵,”李戈略微地笑了,显露出“成熟”的风味,“不必紧张。京京在学校怎么样啊?”

“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很受爱戴。”

“京京,你正该学学庄原讲话。”

李京京笑得像她父亲的某个同事而庄原想,学您姥姥。

李戈又道:“令尊最近怎么样?大画家,忙吧。”庄原心思是坏的,又藏不住好犯浑的天性,便应:“看起来是。您看起来也忙。”

“还好。这一段也确实在集中处理事情,等京京放假了我还指望着带她和她妈到处玩会。”

“旅游让人聪明点。我爸之前也说或许要去铁国玩,因为我想和李京京一边儿聪明。据说风景很原生。”庄原又冒起险,为凑起讥诮的一句,随意扯了些闲的。这也是她同时滑头地念着,以李家父女的自觉程度,理当想不进这话不中听的那一层。

“呵呵,”李戈再次笑起来,成熟地,他道,“人也是原生的。旅游的话近年还是别去铁国了吧,叔叔告诉你。”

“怎么。”

“没太关心时报吧,他们近来不老实。”

庄原不大懂。

但李戈又易了话题,“你和京京在学校要相互照拂。”

“是。”

“是同龄人,你一直比她成熟很多。”

“谬赞了。”庄原油腻而浓重道。

“这么许多年,你会念起你母亲么?”

庄原猛地抬头看着他,没作答,某一块肌肉组织在不停地抖动。

“抱歉,我唐突。”李戈讪笑着站起身来,往前走过几步,又转身对李京京喊,“京京,带庄原好好玩。”之后回了,终于走掉。

庄原盯着李戈的背影,心内莫名其妙又倒海翻江。

嗤,政坛人物,她想。你能实在地说他们是脑筋扭转得坏的笨鳖么?但是太可耻了,没什么比这更可耻、更不足以被称为智慧的了,一个假装误解少年智商的成年人。

成年人的下一代没容她思考太久。“看到吗,我爸总夸你,我都嫉妒。你上次逃课去做什么了呀……班主任……卡夫卡……第一梯队么……卷舌音……”李京京轻柔又连贯地说,时而佯怒,时而笑得像个律师。

是、对、嗯。庄原说。

推辞掉一顿晚饭,庄原就回家了。

她先行感受到的是气味,气味此番提供给她的并非力量,而是信息,这很寻常。她知道半小时前,菜还热的时候,它的气味会是饱满和丰富的,即便口味不佳。那些菜处在菜的少年时代。后来,热量式微了,呈现给她的就是酸败的开始。菜味是陌生的,熟悉的潜藏在下一个层次,是家的,庄园的,孤独的气味。庄园伏在沙发上,在等待的过程中睡下了。他是个孤独的人,他的孤独在于不知情,他的脑力从未供给他余地去充分的思考,当他在追求新知与了解的时候。他总想触碰一下这个世界,关于那些被判定为崇高的部分,关于它们如何被判定,他的求索永远受阻于天然的缺失——不够灵光的头脑。庄原充分地了解到这点,可她难以同情,她长久地以伪装的面目来对待和加深他的孤独。她知道终将有一天(哪怕是很远)他们将永不再见,而她会为自己从前的沉默感到遗恨。她在为日后的悲情做储备,为日后的人生提供戏剧性的素材。庄原扶正庄园睡歪的眼镜,她(尽管有之前种种,仍)觉得他是比那更体面的人,庄园醒了,他先提到的是菜早好了。庄原只能说,我知道。

她见他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带到餐桌前,又小心翼翼地端出两碗米,心里有些少年人的疼痛。你这是做什么,你又不亏我的,你姿态这么低,我们不会相处的好的,你自己向来都想不好。但她还是什么都没说,直到晚饭结束,什么都没说。

你该睡了吧,过一会,她又听到。

是,你也是,她自己说。

庄原在那之后躺在自己床上,想,我该想妈妈么?太模糊了,就像一道影子。假使、假使她喜欢笑的话,她笑起来是什么样子呢。像我一样?不,我笑起来像庄园,他俩笑起来不可能一样。那样我们拍全家福的话就太笨重了。

我属实想她吗?她又未曾待我好过,未曾切实地爱过我,她在的话也不一定,这是概率的问题。但我不是应该吗,单亲怎么能照管好我这样的人,在我图着投缳时不是该家庭里质地细腻的女性首一个发现并制止么。得了,那现在失了一条命,自总数里减下去吧。

然后她哭了,鼻涕混着眼泪流进织物里。伤心喔,或许是她活了十五年最伤心的一次了。庄原永远没法将缘故解释给旁人,他们那些人会以为她思念母亲了,他们不会再有旁的想象,若无事件属实发生。可她并无那样般炽情。她哭得那样厉害,就只像唯有睡眠能救她。她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