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原小的时候,庄园带她回过一次老家。
他自己离了乡下生活太久,忘记了农忙农闲,拣了五月中旬,冒失地就回去了。一村的青壮劳动力都在撅着腚干活,庄原跟在他后面,像一个真正的儿童一样眨巴着眼睛。
说是回老家,其实并没有什么可看的人。他父母亲早死,长姐也不住这处,村子就成了幼年短居过的某个地方。若置出恋土这种说话便太鸡贼,然则那时他就是知道,得回去看看,得去摸摸以前的地。斩钉截铁,没旁的选项。他的脑筋定在一处,他将自身置于一个境地中去。他亦是做了番牺牲,他弃了自矜,而只将哀伤的形状割了出来。世间有许多人爱好这样的交易,仿若戏剧性,仿若人与旁人间的有效互动才是更要紧的事。而庄园将他的处女秀搁在那一处与那一分上,他是觉得既生的一事令人无法抵御,漫出了他感性的限,因而是否做一番姿态,要宣泄还是要孤独,这类选项已生长得无关紧要。他仍无意识地保有了一分底线,即将戏剧的范围锁了,锁于他一人胸内,他那时也的确正年轻,有理由再保有一分不明白。然而这一切都并非有力的阐释,正像他以及又来的人一次接连一次地意识到的那样,庄园并非是个足够好的人。
农人忙着。他蹑着手脚走向其中一个背后,背影与他记忆中的那一个有半扇重叠了的那一个。走一半,左边较远处一个本来在忙碌的黑汉向这边乜了一眼,旋即乐呵地高嚷了一句:“大老板呐?”
大老个屁板。庄园衣履修整,但决计议不上什么丰隆。况他完全不认识黑汉,那人可能是邻村后至的。如他这样一吆喝,庄园的目标人物也转了个身。
庄园觉得赵光明稍有些惊喜,但自己总不是什么神仙人物或是预先在人心内被盼了很久的人,所以这份惊喜体现得也节制。“庄园?好长时间没见着了。”
“是。”庄园备好的寒暄被撞破了,一时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好说。
“这次回来是做什么,你家不没人么。”
“只回来看看,看看。”
“丽丽没跟着来?”
“她忙。”
“呦,小庄原。啧啧,你也来了,丫头。”赵光明使了成人逗弄孩子的奶腔。庄园听罢心下感到羞耻。为了脱逃这仪式性的交谈,以及避免听到庄原可能的乖巧的令这羞耻更趋完满的奶气回答。他匆忙插入一句废话,
“是,我带她来的。”想想,又补上,
“没什么特别的事。我们先去自己走走。”
“喔。行,你们玩吧。”赵光明拾起自己的工具。
晴正的日子,总像暗示着喜事的跫音。这论调稀松平常,无聊得紧,庄原为自家这想当然的一念、对积极情绪的无谓憧憬保有愧色。他仍是那个在艺术家门口,求着它的人么。他这一人,究竟是转了多少?
庄原随着庄园走。过一会,她仰着脸问庄园:“刚刚那个是谁?”
“一个熟人,”他忽然咳了几轮。半晌,接上说,“小时就认识的。”
“喔。下次别让他问我。”
问你什么了,庄园思维回转,想平易地笑笑。停了半刻,忆起与这一总角之好相关的更多事。想起他和过去的赵光明斗在一处,泥水在赵的寸头上逶迤着下来,和红浊的鼻血一道在他的下颌处汇合,二人都喘气如牛。
一件,庄园想到,至少这万千悬案当中的一件,混账在自己。打斗一起是为着一个“大粪”的外号。他唤赵光明小狗,本意是凸显二人情比金坚;互取诨名,毫无罅隙。但赵光明很迅敏地反称他大粪,庄园以为,大粪内蕴腌臜,与小狗之间存在着一处满溢“本质性区别”五字的鸿沟,自己因获了人格上的辱没。庄园八岁,手足完备,初生了力量与对一整个世界的敌意。他顾念旧情,没抄武器,赤着眼睛去找赵光明肉搏,赵庄扭在一处,好似二株共生的木本植物。
赵光明被打得半呕血。后来两人说好再不往来。后来,因为“懂事”与虚伪,说好一生是兄和弟,或弟和兄。后来庄园跟着父母去城里,撩全班妇女的闲,还和其中一个结婚生子。赵光明留在了村里,他或以为自己总出得去的,他留在了村里。
庄园一家逢年过节就回来,他总见得到赵光明。一初的几年小狗认为自己的人生要有种仪式感,见庄园时神情落落地,不得志地抑郁着。但他天性是易满足的人,撑不住失意的少年样,没许久就如常。
庄稼人的淳朴(表现为不知情)和乡愿,成年的赵光明身上都有。旧年里他眼神黑乌,形容瘦削,在吹刮的北风里站着,表情如同一无所知又跃跃欲试。再平常没有的过去和人收进回忆,蒸馏,馏分待用以与今时作比。庄园难过,既为过去的人,又为自己产生这种情绪本身。准确地说,是为了“平凡”本身。
庄原亦步亦趋地跟在沉默的庄园身后。二人在麦田旁的小径上安静地走着,农人在田里忙。天是平宁的霁青色,像一整个人间世兀然沾染了某种少年心气,空气里缭着凉雾,又无限天真,有如印象派的图景。硫酸国气质的乡妇从对面来,看到庄园,温良地笑一下,“又回来啦?老赵在田那头割麦。”
“来时见到,谈了几句。”
“巧,他最近提你提得频。”
“是吗。”
庄园停下来,和朱丽红说了很多,有的没的。朱丽红、朱丽,正差一个字。赵光明总想着稀奇,提起许多次,但他不在意。今日想法延展到这侧,似滴水流落在炽热的铁,蒸汽逃逸。一切尽炎熏起来。
“小孩是真的难管。”
“是。我只庄原一个还好,你们三个小子的话真是没法子说。”
“嗳,苦不苦,日子还是得过。”
“是。”
“赵光明腿也老疼。”做过结语,她还是又补上一句。
“去医院看看吧。”
“看什么啊,穷折腾。你们城里怎么说都好一些,村里的日子看起来满,不好过嗳。”
庄园不知怎么去接这些哀戚又冗余的,沉甸甸又无比轻浮的话,只无意识地附着叹了一声。
“天没有之前暖了。”默了几时,她忽然说。
“啊?”
“没。我这边还有点事要忙,先走一步。”
“有机会再聊。”
“再来我家坐坐啊。”
“好。”
回了神。庄园心内有层雾,奶油白的,人和物在另一头,都影影绰绰地看不真。环过一周,做了交谈,他呼出口气,终于知道此行无法令它消弭。
“庄原,我们回家吧。”
庄原没应声,她不在。
庄园惊惶地回头,没看到她。他抱住自己的头蹲下,滞了一会,然后起身,魔怔一般、挥舞着手足地跑起来。
庄原!他喊,庄原!
赵光明,你看到庄原了吗?嫂子,刚刚我们说话时你望见她了吗?
我女儿不见了,求你们,帮我找一找,黑衣服,短发,庄原。
庄原!听到我该回一声,庄原!
细碎的尘土卷进空气里蒙在他的脸上,庄园的胸腔是空的,神情木然,眼前一片水气。朱丽的面容在每一处浮现,她笑得好看,像五月的阳光铺陈大地。
“那边的,这是你家小孩不?”
庄园向那个很远的声音拼命地跑过去。看到她从麦田中站起身来,变成了一棵草茎,眯着眼,神情天真。
你做什么来了,庄园想问她。
但是泪水把他糊住了。他像一台制造眼泪和鼻涕的机器,在所有人的面前哭得惊天动地。他蹲下抱住自己,丢盔弃甲地,舍弃尊严地,以一种原生的、回归的姿态哭泣着。外部的世界缩成小小的一团,他在一片人人都可以发声的穹庐下大声地喊,他去一个苍白的地方,做一些放诞任气的事。
最后他站起来,牵庄原的手,“走吧。”
那之后雾弥散了。他仍然会想到亡妻,但可以平宁地与细节相处,他将朱丽的消殒告知了所有的探听者。他在春末醒来,发现已逝的没有力量,泥土没有,麦地也没有。
他得继续行走,指望遇着庄原。
庄原大概没怎么记得这件事,这是庄园与朱丽的秘密,甚至不是与她的。庄原是一个蔫坏的顽童和一个沉默的少女。庄园以为她会长成朱丽,但她长成了自己,瘦、细眼、阔嘴和皮肤微褐。
这时是庄原的十五岁和庄园的四十岁。银白色光束将绿草地破开的一早,庄原喝了杯牛奶,准备去上学。庄园跑去问,“用送你不?”
“不必要。”庄原和缓地答他,扶了扶包带,走了。
庄园在家里抻了抻手脚。他是个画家,在硫城这样刻意谋求文艺蕃芜之盛景的地方显得衣食无忧。每天庄原走后他都会到自己的画室忙上许久,有时会请到模特,再有时会驱车去近郊采风,庄原上学起,他没再长时间地远行过。
他是写实派,作品被评价颇为传神。但庄园永远成不了大师,他缺乏天才,甚至缺乏专注。他自己并不更喜欢写实,但他心中没有纠葛,很久没有过深切的痛楚;他与世间很融洽的相处,很少发现那些本质的荒谬;虽然不多,但仍拥有媚俗与猜疑的天性,并不时令它们从体表渗透出来。求学的时候,他尝试着用一些其他的方式表现过一些模糊的概念,但发现那完全行不通,他清楚那些刻意为之的意象甚至与其本心的诉求相去甚远,而其心本已不够深重。他创造不出真正的东西,他那时就意识到,自己能模糊臆想出殿堂的模样,但永远寻不到应有的云梯。
庄大粪大致只较他的赵小狗更不易满足一点。为自生的拙笨,他只难过了半个月的时间,就抛却悲感,与一切讲和了。他决心仍做个画家,别的道路并不更适与他。但最终他有所成就,自己也知道这并非意外。在硫城、在硫酸国的暴发户式文化狂热中,人人都在品鉴,但多数被自己的眼界上限阻住,只有一个关于优秀的大致概念,就粗暴地任达标者全体拢作一类。评判者众而有识者乏,庄园的画作在优秀的一类中最庸,也最契合作为一个整体的民族的审美,因而平地拔起,坐了虚名。偶尔他会觉得自己噬了天才者的骨血而惭怍,但那念头通常倏尔消逝,因从朱丽意外一事的完全消沉中开拨后——功成之前,他总是乐天,尽管那乐天的源起并非善意而是惰怠,比起安抚自身更多地用作忽视他人。
但今天庄园没有向画室进发,也并不打算去写生。他觉得有点倦了,想纵着自己睡个回笼觉。但开了冰箱,发现已经不见酸奶和水果一类的东西,只得认命地叹一句,取了车,向超市出发。
此城地广人稀的缘故,超市这种地方距庄园的住处从来都算不得近,他开了很一会才到目的地。从入口进了,他推着购物车,原计划只是买些酸奶,但突然感到一种来自就这样百无聊赖地闲踱的幸福,为了让这种非刺激性的积极感觉更久地驻停,他于是放任自己的双腿没什么目的地来去巡着。
走过酸奶的货架,庄园停下挑拣。一转身,后面货架上的促销品被他的购物车碰得稀里哗啦洒了满地。他有些窘住了,觉得一个成人做出类似的事至少是丢掉了一小部分的尊严。假装什么都没能意识到的念头闪现了一下,最终庄园还是赧着脸蹲下去整理。
进行了一会,有双高跟鞋从近处夸答夸答地迈过来,鞋的主人没作声地来帮他。两个人一语不发地把那堆东西置回原位。庄园的心在窘迫与宁静中保持了微妙的平衡,接着他向那个女人道谢,对方温和地说不用了,庄园看着她乌亮的眸子,觉察到善意。
他对善意的出现很敏感,喜欢收集它们。这个被善意裹着的陌生人让他有种奇异的安心,像观看一溪水逶迤着安详地流过黛青色的山,而爱情将在那之后到来。对方又笑了下就离开了,庄园听着夸答声的远去,贴着货架的一侧滑下,从兜中摸了支烟,在超市一角公开地抽它。可耻的遗忘,秉性,可耻的秉性。他吐出个罪的烟圈,努力地回想那些被荷尔蒙与时间冲淡的记忆。为了朱丽,也为对得起自己的美学。从前它们总是正好地在那,现在的找寻要耗掉更多时间。他觉得要把持住那些东西,总是忽地一下,与自己生活过的人好像就失掉曾存在于世的证明。而一部分的自我也随波逐流地走了,他弄不清楚那部分是塑造者还是被塑造者,是必要的结果的片段还是只是壁虎的尾巴。
庄园没法子替自己避免遗忘的努力找出种不浮浅的解释。他的欲“记得”并无实用主义的合理与尊严。他一本正经地持着一种抒情化的、梦幻式的异想,情状狼狈。而他之所谓的“美感”也将在智力维度的嘲讽下消失殆尽,或许他在一初即自主选错了用词。盖因这类的情愫与真正的美和高尚皆无关联,它们只不过是人之常情,又间或成为道德的爱宠。
沉默地抽掉一支烟,想着,她的驾驶证放哪儿了,别丢了;莫理看客;庄原定不会求个继母;怎就死了,你;种种。有路过的人惊讶并嫌恶地扫过他,但没什么更多余动作地只是走过了,也没有管理人员发现并捻掉他的烟,庄园自己低着头又坐了片刻,起身,去结账。
为自己的酸奶、苹果和一些不必要的日用品——几条毛巾、几柄牙刷一类的东西,庄园付了十元。他抱着沉重的纸袋回了车,决定并不立刻回家,而是在这个城市里绕过几圈——与前同样,漫无目的,漂过浮来。这被他刻意的制定成了自己今日的主题,有东西需要被思索,但他的大脑向来不够清明。仪式性的过程或有裨益,他不太高明地想。
硫城是不太美的。钢筋铁骨,戾气十足。他开着车环着一个大范围的地域前行,并不断地重复。他全脑都是自己的人生,从出生那日起直至当下,他想到很多细节。有那么一会,此行的诱因:朱丽和他的荷尔蒙,都被搁置了。他不断地想关于自己的事情,生在农村,小长在农村,大长在城市——小长、大长,他被自己的修辞逗乐了,思维又停滞了一会——好像做过一些有用的事,又好像这些“有用”在另一个意义下是不成立的。好像很少得到过思维碰撞之后产生的好处,又好像从农村到城市的过渡时期在自己身上从未产生过什么“碰撞”,到底有没有呢。
然后他又想到,自己的记忆会不会作伪呢。朱丽是真实存在过的么?自己有感受过她肌肤柔软的质感,轻抚过她理应光润的乌发么。就算曾经存在过,又能说明什么呢?他能摸到自己的皮肤和头发,但是自己又是什么呢,一个肉身?能被触摸到的都是盛装轻质的、近似虚无事物的容器。他的想法……他的想法是从自我里迸发出,是被某种力量摆弄引导而为之?自我是什么呢,某种力量是什么呢?
他知道这一串的末了兴许有个确凿的事实在候着。可他是独处,依旧不管不顾,不睬事实,而反复地问询着,意义是什么。另言之,他并非在真正地寻找真理,他仅是在叩问自我(他在享受苦痛,享受雾样的状态)。
他开始对一切产生了怀疑。他想到此生是无意义的,若非属实一无所知。
这原本是个佳命题,却是不分属他的终不能分属他。一切相悖的哲学在此岸的处女地上皆是种饰物。他又回归了老模样。他又重纠缠于个体的维度。庄园觉得自己在溶解,又沉降在空气里,堆成不知是什么的东西。他觉得自己蠢得要命。从前他也会这样想,但这个念头在这个时刻铺天盖地地袭过来。他觉得自己是个相似的人,又是个绝对独立的人,二者都令他苦痛;他在一小段时间内搞不清楚真实与虚无,从前那层雾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回到了他的世界里;他觉得自己太蠢去想到这些重复的问题,觉得自己太蠢——缺少一种技术性手段、专业性的知识去解决它,又觉得自己太蠢,想到这些,却仍然缠绕在混沌里。
回家吧,你这种脑力的人。想到这点,庄园忽然得到了解救。一切的智识、人类社会的经验、道德都回到了他的头脑中。他即刻启程向家的方向开去。回到家后,给自己煮了一挂面,吸着面条,想到刚刚的事,觉得现时俯瞰起它们,答案清晰无比。他随意拿起纸笔画了一个长着象头的人,心头很清爽。
他没再工作,睡了个长觉起来,做了晚饭,庄原就回来了。
“你回来了。”庄园满眼笑意地望着她,觉得见到庄原的一瞬间对他意义重大。她简直是自己与现实间的连通。
“嗯。”
“洗洗手吃饭吧。”
吃饭的时候,庄原说得很少。庄园一直想给她说一说自己今天的历程,但想想又没什么可说的,不过是个人脑子中的腌臜在不断翻滚。最终的解放有鲜明的幼稚感又无法精准地形诸言语。所以迟疑着,二人沉默地吃过了饭,又沉默地各自忙碌。
临睡前,庄园喊住庄原。
“什么?”她问。
“没啥,这天过得奇妙,看到你就觉得真实。很好。”
庄原看了他一会,表情含义不明。然后说:“是。”顿了一会问,“如何奇妙?”
“不用在意那个,也不是什么有趣致的,去歇吧。”
然后稍微有些失落地转过身,又被庄原叫住。
“爸。”
“啊?”
“你每天都在想什么呢。”
庄园没太理解话里的全部含义,但是庄原已然叹一声,回去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