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从天的那一头漫过来了。硫大被笼着,它的青砖白瓦,它的学生们的湿答答的脚步声,一齐被笼着,隐隐生出种古典的意趣。顾熹在这平行宇宙般的雾美的矫饰的晨光里走着,白稠的音乐也于心内流淌。
与他同行的是齐今望。他们独处时不多话,背着书,从一个楼群到另一个楼群。
齐今望在某些路段也会偶然开口,比如,“快打仗了。”
顾熹心弦一紧,乐声止了。只说,“是。”
“是大事吧,论理。怎么我们毫无知觉,还是过平常的日子。还是因为身份,作为百姓,其实不必在意?”
顾熹又痛,“铁国一方面就未必了。”
“也是他们自己的过错。焦薤怎么会有争议,在我们治下多少年。吴记说,他们若不去动真格的,算计着让武装力量穿过国界去那个小地方,战事绝不该来得这样迅速。一个国家,偷偷摸摸,还是擅闯,还开了火。我的天,就像某一个人拍脑门下的决定。”
顾熹应该更生气的,或是身心俱疲,沉默不语。但他只像惯常的辩论样说:“症结又不全在焦薤。更说,无论如何,与群民何干?说是谁自己的过错?”
“……也对的。”齐今望却容易地被说服。顾熹便猜想此前的愤慨、悲叹、一切浮着的情绪,都只附丽于吴记的出产。
他们便又沉默了。顾熹的哀伤是重物,坠进了心之汪洋的深处,而海面无澜。他本是个敏感又注重艺术感的人,遇着这样的事,该是在心内敲锣打鼓地演出一桩戏剧来。但目下,即使很刻意地,也触不到深海处的那包悲伤,像是一个更本质的自我在牢牢把守着,不容许他去亵渎。
顾熹又想到,甫听说战争的消息后他急切地拨给家里的时候。他说,妈、妈,你知道么,你知道吧,铁、铁国要和这里打仗了。又说,对,我觉得不只是据说。又说,就正该立刻把他们接过来啊,总不会是铁国打硫酸国。又说,怎么会有限制,我们不是已过来了,也没有国籍。我不信这时已经进入了特殊期。又说,我怎么还顾得上自己。同学不知道而已,老师怎么会不知道,职工怎么可能不知道。待入了战时还会有好一番说道与查检,他们全部怎么会不知道。又说,办法总是会有的,一定要把他们接过来。一定的。
然后那时他又定定神,播了通铁国的电话。他说,奶奶,是我,你还好吧。又说,最近与我姥爷也见得着面吧,你们都好吧。哈哈。又说,你知道吧,可能要打仗了。我跟我爸我妈说一定要接你们过来的,这段时间内也要注意。又说,怎么会不必要,这当口你还要害怕麻烦我们么。又说,怎么会不必要!又说,你莫要敷衍,我好得很,莫要岔开。又说,总之都是要注意的。
两次通话后,他忧情更深。他担心战争是真的,而铁国必定是消受苦难更多的一方。他恐他的家人们将处于危情之下。他口中念的是办法总是会有的,心内却隐隐地清楚,这办法未必会对他的家庭开放。他听了妈妈的说辞,心中又陡生层荒谬的忧虑:他怕他的父母于铁国家人之在意远不如自己于铁国家人之在意。人的心内总有亲疏之别,顾熹急切地说与妈妈自己对他们的担心时,她甚至还想得起关照他注意遮挡自己的身份。正如他自己与奶奶通了电话却只是顺便问候了姥爷,对于叔叔阿姨们,甚至忘记提及。他忧惧父母心内这浓淡之别最终会导向他不愿想象的后果。这层忧虑要勾起一脉浩瀚的绝望,以至于顾熹恐惧去做深思。他去网络上查了些近年代的其他一些战争的具体情况,发现大多做战场的一方并不全境受袭,其国百姓尚可过着相对闲逸的日子。只是学生们的教育情况要受到明显的削弱,因顾熹在意的人并无尚在求学阶段的,他也就很大程度上地感到舒缓了。他想到自己至少要回去一次看望他们,就又向母亲致了电,表达。却被回绝,以这事先放不到他去管与担心可能的意外的理由。他感到荒诞与愤怒,坚持,仍被回绝。因为缺乏财政支持,无法成行,他躲进盥洗室内歇斯底里地大哭一次。整个过程内,他的情绪像是被逐步地堆积起来的。
那之后,顾熹的神智始终疲累。他不自觉的听取了母亲的话,较之前更加刻意地埋藏着自己的国籍。他想到,老师那里无望,但至少要隐住相近的这些同学,这样自己的生活才不会被好奇的人惊扰。还一面关照着战事的风吹草动与硫酸国国籍的人们的谈论。他觉得这本可以是件绝对简单的事情——安分守己,并把自己的家人接到身边,使他们远离困厄。但是为何要总要有那些旁生的枝节,繁冗的规制,他甚至想到为何他的家庭要如此的寻常。而原本他对于他的父母能够将他送到硫酸国求学是感激异常的。时间每向前推进一分,即向战争拢进一步,顾熹的压力都肿胀一厘。
而这一切,一切一切的思想,都是困在他一人的头脑中,无法现形的。他走在齐今望身边,本是舒心的。不拘对方总体是怎样的人,毕竟小心而自尊,在另一方不开言时总是个不多话的。但他此次却恰好废话这番,顾熹就不禁把相当的怨怼都转嫁到他的身上去。又想到一个吴记,于是把其余的部分又宣泄到他的身上。
二人最终停在图书馆前。上了梯,找到一空桌,各自坐了。
顾熹觉得,不委屈他的主课业学不好。齐今望在对面,伏着桌子,勤勤恳恳地学着。他却像一切其他的厌学生一样,拿起他的笔,又搁下;望一会字里行间,没望穿,题目飘到云天外。他想到是否该给今天的自己放一短假,放纵一番,像这个礼拜他一直在做的一样。他把能想的事情都想尽了,一个空脑能游戏的也都游戏尽了。于是,少顷,站立起来,悠荡一会儿。又踱到架子前,要取了书看。他又想到齐今望在那里,虚荣作祟,放下罗曼·罗兰,拿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又拿了一本他永远也不会去看的企业战略管理指南。后者是他的保留书目,没有齐今望也是会拿的,为了使一种成人感存在,虚荣给自己看。历史架子前,看到一本讲铁国的,顾熹眸色一沉,也取了。他将第三本置于下方,尽管原本不必偷摸地偷摸地。
齐今望向这侧瞥过一眼,似乎没看到什么,于是抻长了脖颈。看着了,对顾熹说:“你都看懂了喽?”
“是。不很深奥。”
“我觉得我能和你还有吴记分一室真是幸运的。我们整校本没几个全乎人,很可能尽让我赶上了。我倒也想同你们,无论咋着都不行。”
顾熹为张京感到尴尬,为自己感到遗憾。什么时候成这样子的人啦。你不有意显示,看起来怎么会像吴记。也或许你尽是这样子的,但这种地步,这样的同伴,总不至于,不该。
他对齐今望说:“您努力。”对方就不再说话,掺着失望与怨怼,却很克制。
气氛重归空阒。没话,有翻书声。
图书馆该是清静之地的,但有人踢里趿拉地踏上楼梯,进来又高声叹了一句,“哇。”
顾熹向门口瞧,发现是熟人,数学讲师。年轻的面孔,可以伪作学生。另一些人也发现了他,嚷着,“鸟哥、鸟哥”,还有人模仿雕的声音,证明来人有的好人缘。他分别到几个桌位旁坐下,大笑、捶头,与原坐着的人们显露出亲密的样子。唯有几个不相干的人感到不悦,那些本是清静地读着书的,也碍着他教师的身份,暂忍下一口气。顾熹想着地点,觉得他不得体,但同时也想着,杨雕这样的人,总是要预先地被原谅的。
场面热闹过了,大家都沉下来,毕竟选择来到图书馆而非数学办公室,总有动因。杨雕踱到顾熹齐今望这一桌,齐今望小声,“杨老师好。”顾熹说,“鸟哥好。”杨雕对他们笑一下,张口,“我来……”,被齐今望截住,他嗫嚅着,点个头,又说,“鸟哥。”
杨雕举他的左手,回应了一个元首式的问候。他做这样一个动作的时候,有一个非喜剧的表情,眉尖蹙着,嘴角向下微勾。但观者预先知了这其间的不严肃意味,因而最终产出的效果,是喜剧的。杨雕极擅长依傍着他的身份,演出这些细碎、机巧的喜剧,他做得太频,间或有目明者产生疑窦:杨雕不间断地抛出的这些小花招中,有多少构成,又多少湮住了一个裸裎的灵魂。齐今望笑了,也不是真实的笑,是一种心领神会的,一种化解的笑。笑纹间包裹着一层令人厌憎的,本质上的懦弱。
杨雕然后转向顾熹,说,“我来是找你。”
顾熹没在第一时间反应得来。他称鸟哥只是随附着大潮流,与他其实并无私交。加之杨雕的身份,顾熹只想着,绝不要是课业上的差错。
“借一步说话。”
“好。”他答得木。
“我听说你的事。”
顾熹在第一刻向杨雕释放出一个“难解”的信号,心里有几锅粥,惊讶,抽不出线头。他只能听对方接下去的内容。
“信息传播还是很快的,我只想着打仗的信儿你们这些年轻的该早知道了。我下面要说什么你大概能猜着个一半,一半,不是一整个。我知道你是铁国人,当然老师们没有不知道的,你别疑心,我们不是专挑你,那些个中国来的美国来的瑞士来的啊,有档案嘛,我们大家也都知道。当然有的人从面上被看得出来有的人不能,能看出来的就没招了,看不出来的部分呢,我们从前都尽量帮着藏一点,让你们总特殊地想着自己是‘外来的’,那不好。”
顾熹见杨雕尽管仍未谈到要旨,但“从前”这类的措辞已经冒了头,很难不紧张。
“最近大环境是有变化,但是硫大的整体精神和风骨是没什么被影响的。政府呢其实有暗示说硫酸国内的一切外国人,当然,现在了,特别是与我们没有人种差别又存在民族矛盾的铁国人,所在的工作或生活环境的权力部门要尽可能地使其他平民‘明晰’他们的身份,‘以避免可能出现的风险’。硫大领导层研讨的结果是‘没必要’,我们是把‘人’的身份看待得比他的国籍紧要的,而且这事,按我个人的说法,确实小题大作,哪儿来那么多恐怖分子,心中有粪也不能见了人都想是粪。所以张榜一类的行径,绝不会发生在这里。那是辱了你们,本来是一道求学的,现在政治问题出现了,一部分人就要被特别地拎出来,当众汪汪或哼哧——我话说得不太好,你领会下就可以——这种事,有的人昧了心做得,我们是做不来的。当然,更大的未知在象牙塔外,你们这些外国生在外面时确实要更紧张一些。‘爱国人士’嘛,总有的。
“我今天来找你,一是表明一下我们的立场,二是也要确定一下,你的精神状态如何,有无负面情绪。你的家庭情况如何,有家人在国内么。我以这样的方式来找你,也是指望你能够相对舒缓一些。”
顾熹不知该呈现什么情绪,迷迷瞪瞪答了。但仍注意了没提到国内的奶奶等人,杨雕问到,也只以“去世”带过。杨老师最终抚了抚他的肩,走了。顾熹在原地,为着杨雕一副“我们是君子”的坦坦然面容,并没有更欣悦、“舒缓”。他隐约觉得,杨雕展现出的这副肚腹并不全然可信,他之所述未必是领导所托嘱的全部内容,并且好像谈话中段已然呈现出一副立在讲演台上的样子——正像他惯常的那样。这其间有过多少发挥,难以量化。顾熹又想到,上星期播报,情势已经很紧张了、奶奶还没来、自己已经在学校被盘问。同窗间掌握的信息最少,学校次之,尚可以扯一些小谎,政府相关的人来说参与他又要如何自处。这样想,他就觉得越发孤寂、凄哀,之前稍稍想消解去的思维桎梏又尽数回了来,他缓缓地走,后站立于桌旁,想到尽管在另一个城市,有他的家和他的父母亲,那些却都不像是实实在在的,这一瞬间、只这一瞬间,他记不起他们的名字了,只有用父母的称呼来替代。他突然明明白白地意识到,于此地此时,他只是光身一个。
顾熹的三本书挨靠着齐今望一侧。齐今望这时站起,胳臂做出一副要扶持他的动作,一边附耳来说,“你是铁国人?”
他知道了。顾熹心内又现出一种无澜的状态,脱口说出的是,“你听了一次私人谈话。你是偷听。”
他不要听齐今望下面的话,虽然自己正该既是恼怒的一方,又是受挟的一方。扭身走了。裤袋内的手机滴滴响了下,顾熹拿出来,看见硫酸国新闻网的通知:硫酸国即日起正式向铁国宣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