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原缓慢地、缓慢地路过一方花坛。这是她太熟识的一处,纹路、材质、哪个季节有什么花要绽开,都熟。夏天来了,嗡嗡地。要开的是玉兰,白净净的漾一池。又有旁的草,也蓊郁。
庄原觉得,花,只有白色勉强是美的。因为总免不了要有花托、花茎,周遭也总也要有除不尽的草芥。它们是绿色的,翠、艾绿、竹青……总归是那些个相近的颜色。更遑论花蕊,乱糟糟,丑极。白色的瓣,有绿配角,再加土棕,勉强是庄原看得过眼的配色。若瓣是大粉大黄的,她就要觉得无比厌憎(不过退一步谈,把花摘下,只一个光身的话,倒还要有别的说法)。
庄原的智力没大碍,也许还要超常人一些。但她记事很晚,差不多直到上了小学,才对生活有最初的记忆。初始的那一批中,有一件是和这花池有关的。校方有规定是说这里的花不许亵玩,但摘花行为屡禁不止。不是说那种年龄的小团子们对这一物什有何特别的兴趣,而纯粹是循着一逆反心理。因而领导们彼此是画虎不成,自相消受,像大部分其他的****一样,食了一嘴自己的排泄,并且,那之后,像小部分其他的****一样,有了个不大好的结局。不表。
那会没什么人乐意与庄原玩,她不好玩。成日板着面目,不参与游乐,脑子中转的似乎是要事,但实际内容与她的同龄无二。吃喝拉撒四字而已。因为无机会与旁的小孩厮混,她就独自地坐在花坛一侧,荡着腿,暗暗地数着周遭人跳过绳的数目。一次,一个大她一二年级的学生走到花坛边,把她的手落在一朵花的根部。落下了,发现对面有庄原看到,就又缩了去。那孩子长久地从侧面凝睇着庄原,目光流转,不发一语。许是一方面担忧她即刻跑去递状子,另一方面,出于某种原因地,太渴念那花,仍然不心死地伺候着好时机。
庄原却把她的头转回去。余光见到那人最终还是采回了花。白的。
今日的庄原仍然想着这件事。她可能永远也记不取童年的庄原转过她的头的原因了。她眼睛闭了,又睁开,翕着唇,刻意去做这样一桩意义未明的事。这事足够小,却是庄原乏趣的人生中的一个异数,令她一次又一次地试图去想清楚,并不更加灵慧和良善的自己当时缘何会有那样不利己的反应。因为按今天的她来说,不出声,只盯着也好。几乎像是某种神秘力量,或是深潜于她体内的另一个魂灵,冒了个头,驱着她做那个转头。
但终于,它还是又一次地凝住了。庄原只好以手插兜,打了个嗝,走了。
她是又逃了节课出来的。音乐课,无趣,她唱得也不好。一整节的时间费在花池前,算算下节课也该续上了。政治经济,还是不合适逃的,虽然也不喜欢,但有实用性,就这样势利。庄原拔出又再插了兜,计时间向学室里赶。
已在的学生听到门响动,抬眼望了一下,见并非老师,又落下了。李京京望她时间长些,然后也把眼皮落下,她知道庄原逃了一节课,不赞成。庄原想一是她的朋友须得永葆进取心,不守规章的人与李京京气质不相投。二是音乐课也并不如何紧要,没实质性地影响到庄原的成绩。
她实在讨厌坐于李京京边的位置上,李京京应该也并不特别欢喜。但若她不落座,事情的性质于李京京来说是有转变的。庄原没旁的选项。
一会,老师来了。叨叨叨,相对公正本可以实现的,庄原听见他说,该让市场决定一切,嗡嗡嗡。梅老师年纪很大了,好装扮,头一顶灰色植绒皮帽(全然不拘是室内),配同色无穗围巾与羊毛料黑风衣。望上去清癯、风雅,是一切老知识分子理当效仿的模样,尽管庄原觉得带链金丝边眼镜有些过头了。然而甫一开口,便像在一只故作完满的皮球上扎一个口子:一句要拆作三句讲,三句中的两句要各重复一次,却竟然中气十足。实不实用有屁用,庄原想,这次听不进,不如逃了。
啧。
“讲到这里,我插一句与今天的,在座的各位也相关的事。”课中,他这样说。
这句庄原听住了。下面很明显地要说活泼些的内容。
临时要休几天假?要打铁国了?近来石油又涨,原因?
“要和铁国开战也是最近大家都在说的嘛,这事近乎是定数。但很多人都只是说,没细致的考量。我们既谈到这个议题,就为你们宣讲一下这最近的事的来由。你们日后理解一类知识点也会更轻易一些。
“一方面,你们也都知道他们惯常的野心。”
“不知道!”一女生自下面嚷,爽朗的样子。庄原也知道得不细致,但未敢吭气。
老师乜她一眼,好性子答,“它周围那些个小国家。哪一个,它没张罗着要打过?”
“如何才能知道它的‘张罗’?那不仅是一种意图么?他国的人,如我们,怎样得知?”
老先生于是在台上吹胡子瞪眼起来,“糊涂!那是个国家,不是INDIVIDUAL、个体。你们是不是从不看新闻,以为都是小事。早有连串的报道在说。一清二白的信息渠道摆放着,你们居然还是选择多年前的生活方式。今时今日还会有人因为无途径获取信息而蒙了心。我总想着,这些青年人,不致如此,只会比我一介老朽更灵活机巧。没想……糊涂!
“同时还有好些他们暗暗研制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消息传出。这只是顺带一提,因为没有定论,向来只是猜测。我们不好乱说。
“更遑论他们之前向国际做过担保。白纸黑字,落地生根。
“但仍有另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们向我们挑衅。一个‘国家’的挑衅。性质严重。焦薤的事情,大概无需我详述。边陲小城,住民多是蛮族。也许为了大和谐,我不该这么说,可年轻的时候,我所见的几个铁族……哼。拿我的同舍生说,没像个文明人的样子……没像个文明人的样子。你不睬他,也要辱到你头上来,倒颇像他们旁国的同胞。我们其他几个文弱的要被挟辱,我的裤子……哼,若非我们还是些讲德行的……综上所述……综上所述,你们倒要公正些,也并非所有的铁一族都那般,不要有成见,我们是胞兄胞弟。我重说焦薤,不过你们该有自觉,要待到我说才清楚这件事就落后了,你们的年纪……不该落后,不好的事。边陲小镇,住民多是铁族,毗邻的就是铁国,铁国的领袖一层倒对我们说,说什么‘该是我们的领土’,荒谬。他们国内其实是分成两支队伍的,激进一派,温和一派。温和的式微了,就很糟糕,他们的文化,他们的民众是听不进这样的话的。保守、谦和勾连的是懦弱,只有肾上腺素是脑内唯一之核。然后激进的来讨要领土了,从不想想,他们有什么凭依,无说是道义上,纵是军事上,有何凭依。国内的说法倒是‘邪不压正’,我们却是邪了。喔,我又想来,倒也有理,只那一种言论环境的地方么,输出的结论必然也仅这一种逗趣的。
“你们知道,铁国这样无理,绝非首次。恣睢的国家,惹的也不只我们一支。硝酸国了,俄罗斯了——地理上那样远,也不劳累。哈哈。他们自己,还是一团乱麻,要自由,要人权的事,桩桩件件,消受去吧。我们也乏,谁爱管这样子的事,邻人而已。却偏要自己凑上来,焦薤的事,拖了三年——真的,三年,你们没耳闻?嗯,一十,二十……点头的人还多,三年前还是初中生,听过还好,了解得不细也情有可原……有人请你插嘴么?我有说‘齐司世同学’了解得不细么?……不爱听。你学问大你来说。……坐下!……我们因之可以说,铁国最近又有动作。你们怨齐生吧,搅我的思路,差了一截。铁国又发布声明,内容大致还是‘焦薤论理归我国’一类的糊涂话,只是措辞更激烈,我们因之可以说,他们近来又有动作。就此事上官方的交涉算起来,是第四次。我们即刻修了一封更严厉的告铁国书。就我……和其他的一些学者的分析来说,战争要来了,很快、很快。近的说,也就一两个月,远的说,不超半年。任光这一届,是抵不住舆论——我相信你们的一些父母,一些人的父母也一定有参与的,的压力的。按呼声的比例来说,他和他的政府若不宣战,下届是定无望的。毕竟李时一、景井也在游说民众,做保证。国际环境也是应允的,公投起来可以知道铁国的国际关系实在是很糟糕。目前还没法说这场战争是正确或是错误,虽然就我个人而言,不喜欢。你们却是不必担心的,仍可过着闲适松弛、坨状的人生,你们总看得出来,战场,嗯,主战场是一定不会设在硫酸国。我们都至少该有这点信心。无论如何,它要来了。我们是更正义的一方,显而易见。一是为了硫酸国的正义,二也是为了铁国的正义,不是他们的政府,是群民,我们藉此也可灌些更先进的东西进去,让他们呼吸到——”
“莫不是也为私利?好像我们尽是委屈。焦薤多是铁族人,说明不到什么?莫不是其间自有逻辑链条环环相扣,根本不该有这样直白的结论?怎就这里说定了罪愆方?莫不是硫酸国的决定并非基于理性,缺少应有的严谨过程?莫不是最近经济情况紧张,各方物价都剧涨,税却要增收,外欠一大笔国债,硫酸国有迫切需求要把国内的压力转嫁于外?莫不是国内、国际各方为己身的需求考量,最终选定了一个另外的牺牲品?无论这牺牲品自身有多少弊病,它的身份莫不始终是牺牲品?”,齐司世高声,“莫不是?”
台上老师怒极,脱口,“你研读过多少著作?你经过多深层次的思考说出这样一席话?你心内有多少悲悯?……你懂个懒子!”
部分学生哄笑。庄原没动,她以澄静又壮阔的心地,睇视着齐司世。
大是大非地,她不通。但是她望见齐司世时,蓦地生出种奇异的情感。一切都难以解释。她不清楚自己要在这个当口这么样地望着他,又不是别的人,偏就是这个他。或许是因为他没多久前就说过一些话,可她又不清楚自己为何没有像旁人一样对那些个话的内容深入地研析,即使不熟识这个领域,思考也分明是庄原从前的日子里爱好的。可当她看着他严肃的,严肃又英挺的眉毛,和执拗的,婴童式的神情,就只觉得,他是对的。她又想到严肃,之前没见这位同学如此严肃过,好像一直是嬉笑着的,她居然并未如何注意过。她又想到齐司世三字,哪个父母会取这样子拗口的名字唷,也不知多少人唤他时舌头打过结。
庄原就笑,与沉浸在懒子余韵中的其他人一齐。心内怦然一声。
完喽,她只来得及想到。然后怦怦怦怦连作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