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离我越来越远了。自这个月开始,尽管我仍手握罗盘,却对它失去了信任。从罗盘上看,我一直在往西方略偏北的方向走,那么京城应在我的东偏南十度左右的方向。但我另有一种直觉,感到京城是在我身后偏北的那个远方。那个方向的天空上有一颗小星,不引人注目。离开京城的那一晚,当我出城后站在西郊山上的凉亭里往皇宫的方向远眺,我第一次看到那颗小星,它出现在皇宫的正上方,向我闪着幽蓝色的光。后来它就跟着我,每当我在夜晚仰望星空,想起日渐遥远的京城,这颗小星就出现在我视野里的某一处,提醒我皇城的所在。
五个多月前,本朝皇帝,也就是我的父亲,在一场欢宴过后的昏睡中,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来到一片碧波万顷的海边,水浪涛涛,于梦中清晰可感。他觉得可以在海水中看到我国皇朝的秘运,激动万分,可当近前去望,海水即已消失,他也即从梦境中醒来。第二天,与国师密会一个半时辰之后,皇帝召集所有的儿子到书房开会,告诉了我们他的梦。
“经国师占卜,此梦是祖先灵祇化天地精神而托。”父亲轻抚胡须,声音激越,“这件事关乎朝堂大体、国运前途,应予以追究。”
来自巫族的国师垂首肃立一边,似是仍在思考。他的皮肤黑黝黝的,眼角上吊,自带一股杀气。国师来自三百年前被我们的祖先所俘虏为奴的巫族,此后,巫族的首领就一代代袭任我朝的国师。
我和我的二十四位兄弟闻言,不知父亲的意图是什么。事实上,只有我和二十一位兄弟在思考这个问题。排行二十三的弟弟尚是稚龄,才刚刚学会握笔写字,大约不知思为何物。最小的那两个则还在吃奶,是由他们的母亲和奶妈抱着来赴会的。
“经臣下施法卜卦,此海应在西方偏北距皇城二万由旬[1]的地方。”国师开口道,“寻到这片海,就可利国兴邦。”他的口音怪怪的,有被砂粒打磨过的粗糙和血液般的腥气。我突感一阵寒意,但想到国师本是异邦蛮族,就放下心来。
“陛下,儿有一疑问。”年长且擅长谋略、已带领骑兵在北方打过仗的太子说,“自京城去西方万余里的范围,已出国界,据我所知,只有蛮荒小国和万里黄土,未听说过有海存在。”我和其他皇子都觉得有道理,纷纷点头。
我们的父亲沉声道:“两万由旬,远超万里,乃我朝人士从未踏足过的境界,你们可担保那里没有海吗?”
“这……”我们二十多个兄弟,从幼时就延请名师遍读典籍,但谁也不敢贸然下这个保证。
皇帝向国师使了个眼色,国师上前一步,宣布道:“为兴国运,陛下已采纳小臣建议,决定于诸皇子中择一位郎君远赴西土,至碧海所在处探查。”
“这件事太重大。事关国运,不可随便派人前去,必须是皇家血脉。但那碧海遥不可及,不知归期何在,故不能下旨硬性指派你们中的任何一位。”我们的父亲说。他刚一开口,那两位哺乳小儿便从梦中饥饿而醒,扯嗓子哭起来。他们的奶妈慌忙扯开衣襟,把乳头塞入小儿口中,两位年轻的母妃却羞红面颊,伸手帮奶妈侧过身去。我有几个年轻的弟弟嬉笑着撇过脑袋去看,年长的哥哥们仍凝神听着父亲的话,不敢言笑。父亲瞟了一眼两个婴儿,说:“所以希望你们当中能有人自愿承担此任,为国效力。”
书房里沉默下来,书房里的沉默延续到我回自己的居处之后。内侍布下晚饭后,我坐在那里不动,他们不敢催,待饭菜又端去厨房热过一回,才催促道:“殿下,请早些用饭。”我匆匆吃了几口,就向母亲的住处走去。
我的母亲是宫女出身,位份低下,自生下我后便渐渐不再被皇帝临幸。我在父亲的众多儿子中也算不上出色,无法对母亲的地位有任何帮助。母亲在皇宫的一处偏僻楼阁已住了十七年了。我向她表明来意,母亲不语,拉起我的手把我上下好好打量了一番,终于说道:“也好。你的几位成年兄长大都已封王带兵,幼弟们都还不懂事,能担当此职的,也只有你和十四郎、十五郎。我出身寒微,在封王加爵的事情上帮不到你,要是你这次西行能载国运而归,我也就不用担心你的将来了。”
辞别了母亲,我又来到国师的别院。国师正在煮茶,几案上摆了两只茶碗,像是知道有人要来。他招呼我落座,说:“殿下所为何事,臣已知悉了。”他说话一向比朝中其他大臣更加文绉绉,像是怕别人时时想到他的蛮族出身。
“那么,国师可有意见赠与我么?”我问。
“此次西去乃关乎国运的探险之行,陛下担心没有皇子主动请缨。太子殿下也已与小臣商谈此事,他与陛下其实都想在尚未婚配的郎君中选择一位。殿下来得正好。”
“这件事,真的那么难吗?”
“此事牵涉我朝天命,须紧守秘密,领此任务的皇子不可携带国书,出皇城后更不可公开身份,也不能投宿驿馆。”
“所以后事难料,路上遇到的一切都要自己应付,能否成功、是生是死、回得来回不来,都是不一定的,对吗?”我已知道答案,但还是问出了我的一连串问题。
国师点点头,他琥珀色的眼睛发出冷冷的光。我的忧虑被他看了出来。“殿下先喝点茶,小臣拿样东西给殿下过目。”
他再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吹熄了案上的蜡烛。一个凉凉的东西被塞到我怀里,它在黑暗中闪着利剑般的银光。“请殿下纳入怀中。”国师说。
我把这样东西从衣襟开口处塞入怀里。国师又点亮了蜡烛,他脸上正带着不易察觉的笑容,“小臣呈给殿下的,是一面古时的镜子。”
“请国师详细解释一下此物的妙用。”我说。于是他探头把嘴伏在我耳边,对我说了一番话。他说话时,好像有粘稠的血钻进了我的耳孔。
三天后我就出发了。皇帝在大殿之上为我送行,但他并没告诉群臣我要出远门去做什么,只说是作为成人之礼,送我出皇宫去游历。
我是父亲的第十六个儿子。在拥有了二十五个儿子和二十个女儿之后,我想,他必然已不记得我的生日甚至名字。因我的不出众,我无法令他在一群子女中一眼望到我;我也从不惹祸,没有过单独被他训导、责罚的经验。在他心中,我也许只是一个数字,十六。在他眼里,我的面貌一定是模糊的。俯身拜别之时,我这样想。
皇帝叫我起身的时候,我站起来,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眼睛里去,这样,他也许会记得我罢。父亲愣了一下,随即叫宦官拿来赐予我的盘缠和行路资具。我再次谢恩。国师侍立在一旁点头,我分明看到他半透明的棕眼睛里有雾色生起。
我步出大殿,父亲依然端坐殿内,稳稳地在我身后,俯瞰群臣,也俯视离去的我。当我日后走得越来越远,他和他的金銮座也就成了我心中一个遥远的符号,象征着我们这个有史以来最为强盛的帝国。
出宫时已近黄昏。我跨上国师为我挑选好的一匹枣红骏马,另有两匹马,作为我的两个护卫的坐骑。这两个护卫都是南衙禁军中的年轻猛将,名字分别叫作安和平。
我没有去向母亲辞别,想来她正独坐窗前,祈望她唯一的儿子不久能够归来。在国师和太子的目送中,我和安、平骑马走出宫门。大门即将在身后关上时,我迅疾回首,看见国师面色灰白,而太子,我那尊贵的大哥、天下未来的君主,则把手背在佝偻的身后,像一位无所期盼的老人,将身影消失在门缝里。他的年龄是我的两倍,今年三十四岁。
我和安、平二人一路无言,骑在马上沿着通向西边的路出城。在城外,我抄小道策马奔去上山的路,安和平紧紧跟上。山顶的凉亭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素怀”,亭缘上的两个楷字稍有剥落。我站在那里,一次又一次地用目光找到那座已变得有些遥远的皇宫。日头逐渐斜下,直到消失。皇城也即将在我眼中消失……安说:“殿——公子,快些上路吧,我们离最近的客舍,也还有好一段路要走呢。”在暮色的黑暗中,安也变作了一个影子。就在那时,我看到一颗幽蓝的小星出现在皇宫上空,坐标般安稳地定于天幕。
那晚躺在客舍的床上,窗框里仍有蓝色小星的影迹。安和平都躺在地上和衣睡去,而我看着那颗星在黛黑色的夜空里,似在对我微笑、眨眼。星光带来的温暖抵过了夜风吹进来的凉意,我在温暖的感觉中缓缓入睡。我知道,不管我走到哪里,皇城永远不会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
注释
[1]由旬:古印度长度单位,今多见于佛经。一由旬相当于一只公牛走一天的距离,大约7英里,即11.27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