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在军中太久,习惯了听令,安和平都是寡言的人,这倒是很合我意。他们驭马走得很快,发觉我已落在后面,就停下来等我,静静地坐在马上,姿态挺拔,不是很像普通的吏民百姓。白日的吃喝与夜间的住店,都由他们俩料理。一开始,他们执意不与我同案。我说:“你们这样,反而容易叫人看出破绽。”他二人便不再坚持。晚上落宿客舍,我每每听见安自我介绍是陇中商贾李府的家奴,我自然是他口中的李公子。
熟悉了以后,平悄悄告诉我,在他们两人当中,安更急着完成使命以后还归京城。他比平年长,虽已定了人家,但还未行娶妻之礼。据平说,安的未婚妻是吏部秦员外郎家的三女儿,一位美貌小娘子。我问平:“你呢,也着急吗?”他低头赧颜道:“不瞒公子,想到西去既无秀丽江山,也没有繁盛的市镇,我就觉得没有兴味。”他说他更向往我朝中南的烟花富丽之地。
安和平虽知碧海,却都不晓得我此行的目的是什么——看着他们在我身前的背影,我常常这么想——所以他们会牵挂、会急于赶路。除了母亲,我在京城并没有值得挂念的人,其实就连母亲的形象也越来越淡,像一张薄薄的人形纸片,被记忆里的风一吹,就倒了、破了。能不能回去对我不重要,那两扇沉重的宫门既已关上,要再打开,恐怕很难。但我还是念着京城,我念着这两个字本身。我的枣红骏马驮着我和我的心事,是不可能走到安和平前头去的。
平虽然比安年轻一两岁,也是极为稳重的一个人,只是稍微活泼一点点。路遇乞讨者,他总是伸手去腰间的褡裢里摸索,然后洒下些许铜钱——他是我们三人中的管库和账房。他俩骑马走在我前面,两个英挺的身体,随马蹄的起落而上下。一个每常沉默,似是在思考问题,当然也有可能是感怀佳人,另一个偶尔口中念念有词,在那时,也许陷入了白日梦境吧。有时我赶上平,听见他念道:“色空故,无恼坏相;受空故,无受相;想空故,无知相;行空故,无作相;识空故,无觉相……”[1]阳光透过我们穿行的小道上的树枝,白色斑点洒在他们和他们的马身上。我的马跟他们的踏着同一节奏,滴滴哒,滴哒哒,安宁、和缓,像一场梦。被我留在身后且离我越来越远的那个皇宫、那座城,也像另一场更早时的梦。只有每晚出现的那颗蓝色小星,提醒我它不是梦,它是真的。
平死的那天我们出京城还不满一个月,刚刚抵达蓟川。
入城后,我们在一家食肆里停下来吃午饭并歇脚。当时我们都已饱足,平正要会账,安则在呷着杯中最后几口酒。这是一个普通的饭铺,处处透着破旧,窗椽和案几的原木上流淌着肆意舞动、伸展的花纹,犹如这个胡汉杂处之地的民风那般剽悍。我们就座的窗口飞来一只黄色鹂鸟,我不敢伸手碰触,只在它身旁听音赏玩。
“公子,叨扰了,行行好吧。”一个苍老的女声响起。我转头看去,一个发髻歪向一旁的布衣妇人已在我们案旁,酷似男人的面上虽刻风尘,衣服倒还洁净,双手绞拧着叠在肚腹前,而她比她的声音要年轻一些。从我和安与平的衣着上,她大概一时无法断定哪位是主人,脸对着安在说话。安把玩着手中的陶杯,仿若没有听见。
“公子,行行好吧,我们已经两天粒米未进了,快走不动了,也无力去别家再讨了。”妇人再度开口。我这才发现她身侧还站着一个黑不溜秋的小男孩,大约八九岁,同样是打着补丁的粗布衣服,同样地洁净。但与他母亲毫无光泽的眼睛不同,他的眼中闪着光,那也许是濒临饿毙前最后的希望之光吧。
安冷冷地道:“抱歉,请你们走开罢。”我不忍,问平道:“我们可还给得起吗?”
平犯了踌躇,犹豫了一下,说:“公子,若说给得起,应不是问题,不过我们无法预估前路,每日的花销……”“你前些日子散出去了多少,有数目字吗?”我问。
“有的,我们所有的路资,目前还剩半数左右。”
只剩半数,而前面的路,不用想也知道还漫长得很。
“公子,此地虽未出我朝,却多年受西北胡族侵扰,民不聊生,早已是饥疫肆虐的地方。若是像前些日子那样散发铜钱,恐怕我们难以为继。”安总是这么冷静。整家饭铺静悄悄的,除了我们只有几位布衣散客,店家主奴不再招呼客人,坐在柜后以手支颐,我想他们的眼皮怕是已耷拉着,否则不会就这么允许乞丐进店行乞。
“都是我前些日太大意了,”平突地从对面站起,跪在我身前,“公子,我甘愿受罚。”
妇人已晓得我们的主仆关系,目光紧紧地盯住我——她的眼睛里有很多纹路。我向平道:“罚你也没有用,先给她一点。你站起来吧。”然后朝窗边望了一眼,鹂鸟已不在了。
平反倒迟疑了。他起身解下褡裢,一手伸进去摸了半晌,才拿出两枚铜钱。妇人的手朝他伸过来,那双手令人惊讶地洁白,在空中微微抖着。平说:“拿着吧。”他攥起的拳头放在妇人双手上方,稍一松劲,两枚钱就落入了妇人手中。安一直在旁看着,恢复了他的沉默。
妇人捧着铜钱,攥紧一个,将另一个塞入男孩衣襟内,说:“贵儿,拿好,娘带你去买饼。”男孩眼中的光更炽盛了。
“公子,就这样吗?”安开口问我。我说:“没有关系,从明天起,我们改成每日两餐,也是可以过的。”
“公子贵体隆重,这怎么可以——”平几乎失声。
“也好,”安抿下最后一口酒,大声说,“我们尚有些丝帛衣服在行囊里,铜钱用尽时可以拿来应急。”
已带着孩子走开的妇人又走了回来,张大她洞般的双眼,问道:“三位公子是说,因给了我们施舍,会影响到你们行路吗?”
这倒也不至于,我刚想开口,平已道:“是,或有可能。”但他又柔声补充,“没有关系,我们的路资虽有亏空,也并不差这一点点。”
妇人看看平,又看着我,最后还是看向平,说:“这铜钱可为我儿活命若干时日,我不能退还给你们。”她洁白的双手交错扭结着,又道,“只能把此身躯仆倒,以为报答。”
我没有看清妇人一手从哪里掏出一把短刀,又是如何把它刺进了肚腹。只见暗红的血液包裹了那把刀的全部长度,而血流出来时没有声音。妇人倒在地上,平急急伸出的手也没能扶住她迅速僵硬并变得沉重的身体。刀已被她拔出来握在手上,她的头扭向身后,那里站着她的儿子,那孩子嘴张得大大的,尚未来得及有其他反应。
安把贵儿搂入怀中,既是安慰,也像是要防他大力哭喊。令人奇怪的是,那孩子却并不出声。我起身查看,妇人的腹部瘪了下去——本就缺乏食物的填充,现在又没了生气。她眼中的青色纹路为红色所晕染,她的眼睛正在慢慢地变成两个血红色的洞。
店家主奴和几位散客似乎毫不在意我们这里发生了什么,甚至没有人朝我们这边观望。
平从妇人手中抽出短刀,放在掌心里仔细端看。我叹道:“这地方的人竟这么刚烈。”
平望着我,脸上现出安静的笑,说:“是这妇人竟如此刚烈。”他略一皱眉,就把那把刀插进左胸,他的更浓重的血和妇人的,在刀柄上混为一体。随即,一颗心已被他托在手上,嗤嗤地冒着热气,胀缩着,像是还在跳动。
安搂着贵儿,静静坐着。我已沉不住气,惊问平道:“你要做什么?”
平仍笑着,托着那颗心,俯下身去,一点一点地,把它从刀口处塞进了妇人的肚腹。“万法皆空,有如此命。你既烈性如此,我无以为报,便以我命抵你命吧。”他喃喃着,“带着这颗心,地下相见也好,来世相认也罢。”妇人双眼的空洞在血红色里闪出几点亮光来。
我说:“平,你——”
平这时仍有严肃的笑意。他一手抚在妇人身上,另一手抹着胸前出血的刀口。“非色异空,非空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2]他念道,然后低下头对我说,“无心之人已不能伴公子西去,愿公子恕罪。只是我尚有一个请求……”
平没有说出他的请求,就闭上了眼睛,身体瘫在妇人之上。瘫倒以前,他的手指了指安。
安松开怀抱,贵儿的身体软软的,也倒在了地上,顷刻他又起来,睁大眼睛深深看了安一眼,又看了我一眼,眼中寒光闪动。他大喊一声,跑了出去。店里再次静了下来,店家和其他客人丝毫未动,简直像是并不和我们身处同一个空间。
闷闷的静压在心头,我叹了口气,问安:“你知道平的请求是什么吗?”安说:“平有一个心愿。他倒毙前指我,应是想让我告诉公子他的心愿。此外,他可能也希望我们照顾贵儿。”
“贵儿已走,还能找到他吗?”我问。
“不必找了。公子,我们有要务在身,不得久耽于此,有缘自会与他再见。”
安比我年长,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他从平腰间解下褡裢,叫店家小二过来结账。
然而没有人动,依然是那沉闷的安静弥漫在这间房中。我几乎以为自己是在梦里,一定是睡中蒙昧之间不知闯进了谁的梦。安把铜币留在桌上,我不忍再看毙在地上的平和妇人。我们往外走的时候,一个粗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客官,慢走,欢迎再来。这两具尸身我们自会处理。”
注释
[1]引自《摩诃般若波罗蜜大明咒经》,鸠摩罗什法师译,即现名的《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现《心经》多见版本为玄奘法师的译笔,鸠摩罗什的版本在后者出现以前已通行了二百余年。
[2]同上注,引自《摩诃般若波罗蜜大明咒经》,鸠摩罗什法师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