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安在沙漠里跋涉了很多天。沙漠大得没有边际,直到今日,我已离开皇城五月有余,仍没有走出这片大漠。初时,虽是二人共行,我就已感到犹如只身一人的那种孤单。安牵着骆驼在前,我骑在驼峰之间在后,我们可以很久很久都不交谈。即便是彼此说话,那感觉也像是对方并不在这里。和我说话时,安很可能还在思念他的秦府三娘子,我则也许是想着我的母亲。毕竟,他在他的身体里,我在我的里面,错开我们的,不仅是空间,还有交谈时前后错置的时间。
没有一个人能够和另外一个人在一起,这是沙漠教给我的。国师曾对我说,那面古镜子带在我身上,就有如他在我身旁。我宁愿他没有说过这句话,除非他讲出它时,心是真的在那句话里。我看着走在前面的安,不知他在想什么,恰如他也不知道我的所想。两具皮囊所隔开的两颗心,究竟是相距多么遥远的距离呢……不可避免地,我想起了平,当他把他的心塞入妇人的身体,他的心和她的身,是真的合二而一了么?
年幼的时候,我曾期待有一个妹妹。起初是母亲盼望着有个女儿,她影响了我。我的母亲,每日晨早即精心装扮,把自己变成几乎是一尊化着妆的精致偶人,然后枯坐在安静的楼阁中等候君王的降临,直到暮色远远地先于我父亲而来——暮色总是准时,皇上却越来越稀见,从一两月一至到久久不来。晚到不能再等下去的时候,母亲便把已在她膝上入睡的我交给宫人抱走,自己再一点点卸除化妆和衣饰,走向那张雕龙绘凤的冰冷木床。母亲本来是一个十三岁就进宫侍奉的宫女,因蒙皇上宠幸,生下我以后才升为宝林。即便她地位卑微如斯,也抱有儿女双全的梦想,那本来将成为她年老色衰后在深宫之中回望一生时唯一的幸福。在回忆中,她依然年轻美丽,却已被无尽又无望的等待榨干了丰腴——我看得见走向暗夜之时她脸上面无表情的巨大悲伤与失望。后来,妹妹也不再被她提起。
母亲像是逐渐把生妹妹的事忘掉了。忘记该有多么容易呢?父亲忘掉我,大概只需要辞别时我从俯跪起身到步出大殿的这段时间。随着我越行越远,当十六这个数字不再被他身边的人提起,我也就彻底从他的生命中、从皇宫里消失了。
行走在沙漠中,我想起汉地的那座江山,仿佛是想起曾经做过的一个梦。
大哥或许和我母亲一样,认为我此行是为了建立功业,就连我自己,好像也曾朦胧地这么想。大哥的母亲是父亲青年岁月的皇后,一个身体柔弱的美貌、高贵的女人。大哥自两岁失怙,便被立为太子。从那时起,所有后来的皇子能做的,就是争夺父亲在温柔慈爱地陪伴大哥之后所余下的那一点点时间和关注。晨读时、练武时、写字作诗时……一张张小脸从没稚嫩过,所谓天家骨肉,生来就带着大人似的严肃在脸上,没人在跟前时小小的眉头紧锁着。母亲的地位、父亲的眼神、吃穿用度品质的细微变化,没有一点不在那些小身体里被考量、计算着。待年纪稍长,便又开始计划如何以文略武功拔得头筹。我也在其中,并且是不起眼的一个,永远没法凭自己的成绩和进步触摸到父亲稀有的温蔼。
走在沙漠里,我看不到未来,过去也变得遥不可及,天地明澈而昏黄。在这广漠的空间里,我终是听懂了风沙说给我听的:天下的归属已定,我的兄弟们并非无缘无故地要争功抢业——那没有意义。我们不过是想要被父亲注视。
我们争的,是一个普通的父亲的目光,而那个父亲,却是江山的皇帝。
假如,最初就知道得不到,我还会不会走得如此远?可能就是因最初已明白,才会走得这么远……在沙漠里,一开始安走在我前面,后来是我一个人在不停地走,注视我的,只有苍茫的天地。我在大漠的深处,在天与地的怀抱里,走向广大无边的远方。
约二十天前,安留在了库什吉的歌舞伎馆,三生楼。
沙漠里偶有建在绿洲上的小镇,碰到了,我和安就进到里面去找地方歇脚,补充食物和水。带出来的铜钱已经用完,况且我国的铸币在沙漠诸镇上并不通行,所以每次安都是跟那些不通汉文的蛮邦百姓比比划划地,用丝帛进行交换。我们的行囊逐日瘪了下来。
库什吉是古焉礼人建立的沙漠之城,除幼时听讲书的师傅提及西北国界外的大沙漠里有水草丰美之地、古焉礼人两百年前在此建库什吉大城,我对这个地方一无所知。根据我手持的地图计算,它距离京城约有九千里。并且,这座城位于地图的边缘。我朝兵部的上下官员,还没有人了解库什吉城之外沙漠更深处的情况。
在库什吉的城门外,我对安说:“从今往后,这地图对我们没用了。”我把地图反复折好,扬了一扬,扔在了地上。
安走过来,拾起地图塞进自己怀里,问我:“公子是真的不打算回京城了吗?”我不回答,他便道:“我先帮公子保存着,若是公子将来想法有变——”
我打断了他说:“不会的。安,再往前行就没有地图指路了,就算想回汉地,又如何能先回到库什吉来呢?”安答不出,我又道:“安,不如,你就在这里做个抉择吧。”
安狐疑地抬头看我:“公子是说——”
这一次打断他的是个粗暴的声音:“快点快点!要进城就快,不要在这里堵塞要道。”
循声音看去,一个身背银枪的焉礼守城士兵已走到我们近旁,满脸不耐。我和安对视一眼。我们不但没有被士兵惹恼,反而感到惊奇:他说的是汉话。
在三生楼歇下的当晚,紫腰告诉我和安,焉礼王室崇尚汉地文化、推行汉制已有三代了,库什吉百姓普遍认汉风为美、以汉话为日常语言,古焉礼语倒是快失传了。
甫一进城,恍若已回我朝疆土。坊间店铺的招牌标语,均是汉文。引车卖浆的百姓,都操着不甚标准的汉话,衣着举止也与汉地街头可见的人们差别不大,但他们脸面略阔、眼睛微凹,身材也高大一些,一望即知非同族人种。我在心里暗暗称奇,安四顾张望,也似是很惊讶。
因爱惜骆驼,进城后我就下来步行,安牵着骆驼走在我前面。我们剩余的丝帛衣服装在两个包袱里用绳子系在一起,仍由后背挂在这牲口的左右两侧。我正想寻个面善的路人打听可供住宿的客舍,不妨被身后冲过来的一个人撞了一下。一个孩子的小身影掠过我,扑向骆驼背上一侧的包袱,拽着就要往前跑。但我们的包袱是两个拴在一起的,可能对他还是太重,一步不稳,他连人带包袱都摔在地上。
禁军出身的安立即回身,飞扑过去,迅速地把那个孩子压在了身下。他口中喊道:“公子是否受伤?”
我歪倒在道上,看见他袖口中银光闪动,担心他想要动用藏在身上的短剑,赶快说道:“我没事。”身旁已经围了一些人,一位赶羊车的大叔扶起了我。我站起身,道了谢,走到安旁边,说:“没事了,你问清楚怎么回事,我们赶快找个地方歇脚吧。”焉礼大叔也说:“是啊,你们问个清楚,要是这小人有意抢掠、不知悔改,我帮你们把他送官。”
安说:“我卫护不周,让公子受惊了。”边说着就站起来,但一只手还压在那一动不动的孩子身侧。
我道:“这不是你的错,快看看他怎么样了。”
安将孩子的身体翻转过来。看到黑黄的面孔上一双闪着冷漠的光的眼睛,安“咦”了一声,我则叫了出来:“贵儿!”
赶车大叔惊讶道:“你们认识啊?”
“是定居沙漠的远房亲戚之子,”看了看安,我又说:“本来没打算叨扰远亲叔婶,既然撞上了这孩子,也就只好一起去一趟了。”
大叔毫不怀疑地道:“哦,原来是自家人。”说着就赶起羊车走远了。围观的百姓大约也觉得这出戏不甚精彩,很快散去了。
我蹲下来查看贵儿身上有没有受伤,却被他一把推开双手,跳了起来。安又伸手欲抓住他,我制止了安。
贵儿并没有逃跑,他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我。他的眼睛使我想起他的母亲,那个得去了平的心和生命的妇人。我问他:“贵儿,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现在住在何处?”
贵儿从始至终都哑了似地不说话,连摔在地上时都没吭声。这时他像没听见般,还是只死死盯住我。
我更加缓和了口气,说:“贵儿,你母亲自戕时我们都在场。重逢是缘,今日见你在街头冲撞,我们必得确认你安全无虞。”
安也说:“不要怕,适才的事情就算没发生过,我们不会将你送官治罪的。”
贵儿这才开口道:“你们跟我来。”
安把包袱捡起来,重新在骆驼背上挂好。我们跟着贵儿,在库什吉的街道上穿过来又插过去。
贵儿带我们去的地方,就是三生楼。大门匾额上的“三生楼”三字极为倜傥,门口挂着两盏绛红灯笼,从门内隐隐约约传来绮靡的歌咏之声。贵儿回头看我一眼,熟门熟路地推门而入。我略一迟疑,跟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