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一百多天里,我时常回想起那日的情景。有时是在道上走着,它蓦地就来到眼前,一个个细节自己敷演起来,时快时慢,甚至在场景边缘出现一些烟雾、一个彩虹般的七色边框,但不管怎样,它总是静默的,里面的人都没有话。它变得越来越像一场梦。
在行走和迷梦中,我听到了一些传说。我问过安,传闻是否属实。那些骁勇善战的席车人,是远古战神的后代和巫族人生下来的混血人种,据说他们有制造真实无匹的梦境的能力,魔力就由他们的眼睛释放出来,在西进途中,部族中的一些老弱幼和病人被队伍甩了下来……安只是说:“公子,平真的已经死了。”
后来他牵着骆驼,走在我前面,我看不到他的脸,而我们身处的沙漠也是望不到边的。目力所及之处,一切都是黄的,天地玄黄……我骑在骆驼上,这牲畜的蹄子踏在沙里发不出声音,它颈圈的铃铛却跟着摇晃,但那一点点声音也几乎被淹没在沙粒与风的低诉中了。卷着黄沙的风吹过我的脸——来自各个方向的风。大多数时候,风和沙都很温柔,它们还在我们的脚下铺展开高低错落有致的形貌,像女体的美妙之处。
“安,我觉得,我们也许不能回京城去了。”我说。
“公子是说笑吧?咱们尚未走抵目的地,到了那儿就能返回了。”
“那你说,我们的目的地叫什么名字呢,地图上有吗?”安不说话,我又道:“就算能够回去,我大约也没有勇气再踏一遍来路了。那个时候,大概要请你带着我嘱你的话,回去禀给我的父母。”
那时,我已预感到我不会回去。自进入沙漠后,就很难途经城镇了,但偶尔会碰到其他旅人和驼队。天空虽晴朗地挂在头顶,却也是极目远望时夹在明黄和橙黄之间的一条淡蓝的细线。举目都是黄色的时候,方向便失去了意义;虽则靠着罗盘,我们还在往西偏北处行进。在空间的苍茫中,时间的流动也不再那么重要。我仍间或思及京城,那里有我凭窗伫立的母亲、端坐于宝座上的父亲,还有那么多早已将我遗忘的兄弟手足,可是大哥应当记得我吧……京城的远本身,也化作了另一重遥远,不可及、不真实。
想休息的时候,我跳下骆驼,把自己的脸埋进沙地。每一粒沙,都带着太阳的温度,刺痛般地温暖。在那时,我的心也柔软起来,能否找到碧海,我便暂时不去想。或许是沙的温柔引起了我的一丝感动,我竟曾把双眼埋在沙土里落泪。再抬起头来,安正默然地立在前面,良久,也跪了下去。
能不能回去,越来越不是一个问题了。因为我已对包裹着周遭万物的沙,对这片明黄、橙黄和赤黄的土地,产生了游子归乡般的感觉。
离开蓟川后,路遇的第二座大镇是长汶,出了长汶,在驿道上又走了十来天,才到达舆州,我朝西北边境内的最后一座大城。那轮昏黄的太阳眼看就要完全隐入地平线了,我和安终于找到空空的城中唯一一家尚在营业的小客栈。客栈主人虽属汉裔,但胡话说得比汉话更好,安大费周折才与他交流完毕。原来,这里被乌芷国的西歧军队攻下已有月余,朝廷还在权衡利弊,并未多派援兵。城中百姓死的死、逃的逃,已走得差不多了。不过西歧人似乎志不在城,甫一得胜就撤回了大部分人马,除派一小队官兵在夜里守城之外,剩余兵力都调到了城外的瑜灵窟。
乌芷是西歧人的国家,距离舆州有半个月的车马程,长期向本朝纳贡,以获得贩入丝帛、绢绸和茶叶的许可,我骑坐的枣红骏马即是乌芷国王所进奉的贡品。但数月来,时有西歧人越境进犯我朝的边塞城镇。在长汶停留的时候,我和安已见到一些白面高鼻的西歧人在街边店铺抢掠,但并未听闻乌芷国正式进犯我国,更不知道舆州已经沦陷。
我问安,瑜灵窟是什么。
“是西域各国的修行人赴我朝习授经论和翻译的路途中必然取道的一个地方,在舆州城西北面的雁沙山,”安说,“上百年下来,岩壁上已开凿出为数众多的洞窟。也有的僧侣留在洞中静修后就不再东行,最后在洞内坐化了。”他问过老板之后,转而告诉我。
“最早在瑜灵窟内往生的几位摩竭提国僧人属于瑜伽教派,相传他们的魂灵一直守护着那里,使那里变成了修行人的理想国。瑜灵窟便因此得名。”烈日艳阳下的岩壁和黄土,每个狭窄的洞内只能容一人身,但是谁知道其中曾萦绕过几人的生魂……随着安的解说,我的思绪像是也飘到了那儿。
进到房内休息时,安说:“公子,我想斗胆请公子在此处耽一日,我们一起去瑜灵窟看看。”
“我也正有此意。”我答道,又问他,“是不是跟平的心愿有关?”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常念着“非色异空,非空异色”的平。这一向以来,我和安之间都没有提起平的那个心愿。
“平曾对我讲,西去关塞边陲有个地方,是每个修行者心中的圣地。那时候他就想在我们途径时去参访一下。”安说道,“公子,舆州西面三十余里就出我朝国境了,我猜,瑜灵窟就是平说的地方。”
太阳下的瑜灵窟比我所能想像的更加规模宏大。整整一面宽阔的岩壁,依山岩的走势,凿出了三到五层的一排排岩洞,洞口的空间横排连在一起就连成了走廊,窄窄的,边上拦了木栅做的围栏。耀目的阳光——或许也是洞中遗留的坐化僧人的舍利骨——把那些小小的洞口照得一片金黄,站在这一面山岩前,不可能看清楚洞内。
不,这其实是第二天夜深之后,阳光不过是我的幻想——我们不可能在白天探访瑜灵窟。西歧人的一营军队就驻扎在山脚,此时,数十个值夜卫兵正高举火把,守在山岩前的空地上,洞窟每一层的走廊上也都站了几个同样手持火把的兵。
我和安躲在远处的树林里向岩壁窥视。明亮的火把发出金色的光,又将洞口都耀成片片金黄。来之前客栈老板告诉我们,自几年前的什碣叛乱,本地的政局始终动荡,这里的洞窟内基本已没有僧人修行了,但百年来众位修行人一旦踏足此地,都会留下一些自己的痕迹:有的人在洞内抄经,就抄写在洞顶和洞壁上,也有人受域外施主之托,不但在这里开凿新洞,还带了工匠来此工笔塑绘,内容大体上是些经文故事。
“乌芷国王派兵把守这里,想来应是好文崇智的人,却采取攻城的手段,不惜犯下杀戮之罪。”我叹道。
“怕是对着满山的经教宝藏,起了贪欲吧。”安说,“平来自释教香火颇盛的庆州,家中三代有人修行,若他还活着,也许能帮我们解释一下。”
“平日常虔诵经文,可能是打算来此好好朝拜的。”我喃喃地道。
安把头凑近我,说道:“洞壁上的经文多是西域诸国文字,汉文的极少,平就是来了,估计也大多看不懂。”
虽然明白安这样说是为了让气氛轻松,好教我不再陷入因平的死而常常陷入的忧伤,但他的话音一落,我还是觉得他略为无情了点。
我和安都看不清洞内,于是我们就默立着,用沉默表达我们对智慧、对那些虽消失不见却百年不灭的灵魂的敬意。过了一会儿,一群乌鸦大约是被火光吸引,从远处飞过来,落在了高处的树枝上,也静立着。我朝洞窟的方向顶礼三拜,带着安离开了那里。
暗夜的路也是暗的。为了避免惊动西岐官兵,我们二人是徒步来此的。我抬头看向那颗跟随我的蓝色星星,还好,它还在。我和安摸黑前行,黑夜中的路没有尽头。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的眼前出现一片炽烈的光明景象。我看到一眼望不到边的僧侣的身影,他们个个僧衣褴褛、袒露右肩,背向我,面对着同样看不到边际的黄色土墙,口中念念着我听不懂的话。少顷,僧侣们面壁的背影凭空消失,空中又是一片幽暗,除了那颗蓝色小星,但那声音还在,而且变成了汉话:
“……世间无常,国土危脆,
四大苦空,五阴无我,
生灭变异,虚伪无主……
多欲为苦,生死疲劳……
生死炽然,苦恼无量……”[1]
我问安,是否听到了什么。安说没有。那声音在我的耳鼓上由强渐弱,彻底消失了。
我又道:“安,国师说,碧海距京城二万由旬。你觉得我们离那儿还有多远?”
安沉默了一下,脚步似乎放缓了,然后他说:“请公子恕罪,但是我不知道。”又过了一会儿,他问我:“我想冒昧地请问公子,公子真的相信有碧海吗?”
“我也不知道。”我没有迟疑便回答了他。
下一个新的早晨,我们离开了舆州,我国西北境内的最后一座城。过了雁沙山就是大漠,因此上路前,我们以自己的两匹马作为交换,换得了客栈里一个西域商驼队的一头双峰骆驼。我用双手反复抚着我那匹枣红马的脖颈,它的眼睛仿佛告诉我它也懂得离别。“你是见过平的,用你的双眼带上他的魂,跟着这些商人走,回到汉地吧。”
我听见安在旁边发出了一声叹息。
注释
[1]引自《佛说八大人觉经》,后汉沙门安世高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