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丘兹离的河岸,我离开了库什吉,离开了我所命名的孤云山。那晚出门前,我已暗自用一方丝帛把一只水囊缚在了身上。天亮后我将水囊装满河水,日光下,我最后看了一眼那条在传说中盛满离别之伤的河——它正在粼粼闪光,便转身离去了。
我拿出袖内的罗盘,按照它指的方向,继续往西北边走。
在第一个无名的沙漠小镇,衣着已见褴褛、须发荒长的我被人们当成了修习释教的苦行者,他们拿来马奶和盔饼施与我。因语言不通并饥渴难耐,我解释不得,也未加以拒绝。人们咿咿呀呀地跟我说话,好像是在问我要去哪里。我用汉话回答,碧海。他们再咿呀呀地说些什么,我就猜不出了。
时间没有意义了,日升和日落,也无法标记出我在大漠中所走的距离。我花很少的光阴睡眠,在小块的绿洲旁,在神秘的村寨里,或是在风沙的覆盖下。余下的时光,全部用来行走。就这样走下去,我想,也许我会把自己走成一粒沙、一阵风、一片云……
京城离我愈发遥远,所以我应当越来越走近了碧海。可是这些天,我对罗盘的准确性产生了怀疑。越往前走,那颗代表了皇城所在的蓝色小星就越出现在东偏北的天幕上,也就是说,离开库什吉后,我走向的可能是西南方。我不知道是哪一样东西错了,罗盘抑或被我认定的那颗星星。
有一天,我把罗盘埋进了沙土中。坐在旁边休息时,永不停歇的风吹过来,帮我把掩埋的痕迹盖上了新沙。然后我所能做的,就是不断地走下去,往我前面的方向不停地走。有好几晚,我都没有仰头看向星空。
当我再一次在暗下来的天色中抬头望去,我眼中映入了一片黛蓝的天空,很深很浓,像一场梦的背景。我睁大了眼睛找寻,却找不到那颗跟随我许久的蓝色小星。它消失了——就好像水溶入了水中,连同其他的星月一起。
我的视线模糊起来。黛蓝的天空深不见底,仿佛它在慢慢倒塌,人世间的重量,塌向我……而我的蓝色星星,存在过吗?
在那时,皇城也变成了一个无法确定的存在。
它存在过吗?
我躺平在沙地上,让风为我披上一层看不见的薄毯。我忆起金銮座上的父亲,他年事渐高但雄心不退,许多事情还喜欢亲自过问。在我辞别的那天,他的眼里并没有离愁,不过,也许是我记得不清楚了……我伫立窗边的母亲,从前等的是君王,而当岁月抽干了她情感和身体的汁液,她仍纸片般站在窗前,候她的儿子某天能够荣归——这是又一重不可能的幻梦吧。曾把我当作亲密的手足、告诉我他自十四岁起就偷偷盼望早日登基的,是我未老先衰的大哥。我看到他没有表情的脸变得扁平、看不清五官,被两扇正在关闭的宫门夹在中间,也即将要被不可名状的事物拉进深渊……
回忆的时候,我不是很肯定。那些如梦境般在眼前出现后又即消失的画面和脸孔,并不能触到我在日晒风吹下粗糙起来的皮肤。而且,它们没有声音,恰似一个又一个梦,轻轻地来,在我不注意的时候就已溜走,不留一点痕迹。风附在我耳边呜咽,携着它挚爱的沙,抚过我的脸、手、躯干和腿脚,我赖以寄身的这具身体。于是当我在天与地的怀抱里沉入睡眠,我暂时忘了到底哪个才是真实存在的现实。
黛蓝的夜空下,我陷入睡眠的黑洞,犹如水溶于水。世界无声无息,在睡眠中,时间不存在了,恰似生前和死后的蒙昧。然而醒来后面对苍茫的天地,我应依然不知道,从生到死,这其中漫长的时间,要如何去打发?
醒来时我被包裹在一个黑色的世界里,仿佛我已真正地沉入黑暗。我不知睡去了多久,伸手四触,握起一把沙,才想起自己仍在大漠。坐起身来,我并不觉得孤独、可怖。
没有边际的黑暗里,我想到了伽罗。在丘兹离河边,她把小奴燃起的火把交到我手中。那时月亮已藏进云朵,小奴尚未点起挂在车前的灯笼,只有火把上的光照亮了我和伽罗之间的一方小世界,安与紫腰都隐在一旁的黑暗中。
火苗蹿动如舞蹈着的女体,火光映照着伽罗的眼睛。这异邦女子的双眼泛着好看的碧绿,里面犹似荡漾起多情的水波。那一刻,我们都懂得,她洞悉了我的谎言。孤身行走在大漠里,有时候我会想,伽罗的泪水,后来有没有流下来?它们是否也汇入了丘兹离河?
那双碧眼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中,此刻,又出现在我眼前的黑暗里。渐渐地,那对黑色的瞳仁消失于它们周围的碧绿,而那两片碧绿也已经连成一体,在我前面不远的沙地上,连同其中漾起波纹的水,逐渐越扩越大,成为了一口井,一个湖,一片海……
我耳旁响起国师对我附耳所说过的话。之后我就从衣襟的开口处取出了那面古时的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