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暗的雾色遮去夕阳,笼了上大殿。老僧见天色已晚,便令僧团退下。因有过午不食的戒律,寺院里并未升起炊烟,反而传来众僧人各自温习晚课的诵经声。一个约摸二十多岁的年轻僧人跪在殿内的佛像前,如如不动。
“已是第四炷香了,”老僧说,“你可知错了吗?”
“破戒之罪,自幼年落发时即已知晓,”青年僧人道,“弟子无任何借口辩白,此身任由师父责罚。”
老僧叹道:“你是遗腹子,弱小时又遭母亲弃于本寺门口,我拾到了你,将你养在寺内。本以为你与红尘隔绝,十一岁上剃度为僧,甫满二十便受具足戒,修道路上会走得既远且快。谁知你竟在上次赴普光寺辩经时为俗世女子所诱,破了淫戒!”
“师父待我如子,弟子没有一天不感念您的恩德。”青年僧人满面戚容,合十的双手微颤,显见得内心的不平静。
“这半年来,你利用我的信任,借外出之机去与那女子私会,甚至夜半偷偷跑出去数次。你以为做得隐蔽,却被你三师兄发现了。”老僧踱到青年僧人身旁,继续斥道,“不要怪你三师兄无情,是你令本寺僧团蒙羞。我们出家人,怎能留情于世间?”
青年僧人说:“弟子不怪三师兄,绿珠也没有诱惑过我。是弟子资质愚鲁,虽学而不能行,情难自禁。
“莫提那女子之名!”老僧怒道,“将《大明咒经》诵来听听。”
“……舍利弗,色空故,无恼坏相;受空故,无受相;想空故,无知相;行空故,无作相;识空故,无觉相。何以故?舍利弗,非色异空,非空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你出家十余载、久习经论,怎可一念间将这‘空’字抛诸脑后?”老僧面露悲伤之色,“我身为一寺方丈,在众人面前为你辩白,是顾念你我十多年朝夕相处之缘。但你于伽蓝外行淫,已玷污本寺清名,足证你虽身披僧衣,却心非沙门。”
“师父的心意,弟子尽领。弟子不愿师父为难,甘心依本宗祖规受罚。”青年僧人嗫嚅着,“只是,在那以前,弟子想见绿——见她一面,她,她已怀有身孕,现下此事暴露,只怕正在家中受苦。”
老僧疲累的面色上又现怒容:“还敢提那女子!依祖制受僧众棒责,你以为你不会被别有用心之徒趁乱打死么?”
“弟子明白,弟子徒负辩才无碍之名,又与师父形同父子,久已是众人眼中之靶。这些年来,全赖师父护我周全。”青年僧人泪流满面地道。
“你知道就好。”老僧从供桌上拿起香板,恢复了平静,说:“伸出手来,受我三板。然后你脱下僧袍,便可趁夜黑离开,去续你那未完的孽缘。”
“师父!”青年僧人大恸而叫。
“这是你的业报,也是考验。”老僧道,“此世未能守住戒律,也是该有一劫。伸出手来吧。”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青年僧人以袖拭泪,然后把一双颤抖的手掌向前伸出去。
啪——,啪——,啪,第三下打歪了,从青年僧人的手掌边滑了出去,香板也滑脱了老僧的手。
“是业啊,都是业。”老僧背过身去说,“你走吧,挨过我这三板,你我的师徒之分已尽。”
“师父养育之恩、教导之恩、救命之恩,此生难谢。若于来生,师父重来化世,弟子当再拜于师门。”青年僧人说完,并未起身,在地上重重地叩了三次头,又作问讯之礼,才慢慢地起来。他背向佛像脱下海青,将其折好举过头顶,又转过身来轻轻放在地面上,这才终于低着头一步一退,在大殿门口转身离去了,变作迅速移动的一个黑影。
寺院内外早已安静下来。老僧的背影纹丝不动,在黑暗中闪耀着一片红,那是他的袈裟,夜风里飘动如一面旗。
是沙或是泪,迷了我的眼,镜子在碧海中照出的相也隐入了夜云般的晦昧。我又捧镜许久后,黑暗再次分开。
街市上的人熙来攘往,却在路口的一处高台周围聚起了人群。高台上,一位僧侣盘腿而坐,正为过路的百姓讲法。
他道:“万法皆空,万事万物都是过眼烟云,不足挂取。可叹人生在世,大多自寻烦恼、自造围城。”
一位面色苍白的单弱妇人上前作礼,问道:“心是挂取万事之物,若法师所言是实,那么心有何用?”
僧人合十双手回礼后,道:“如施主所讲的是器质之心,则对悟道之人,心实无用,但于非悟众生,此心尚可续命。”
“除器质之心外,另有何心?”妇人问。
“心无定,心即缘起,一切缘起处皆有心。行善是心,烦恼是心,贪嗔痴慢都是心。”
妇人又道:“法师所说听似有理。那小妇再请教法师,凡俗之人,心既作恶多于行善,是否可无心而活?”众人被这个妇人的话惊到,开始指指点点地议论起来。
僧人似踌躇了一下,道:“请问施主,因何而出此问?”
忽地人群中有人高声说:“这不是五印巷杨家的妒妇吗?毒死她相公的侍妾后,事发被抓至衙门,怎么到这儿来了?”
这边已有几个官衙役吏追至路口,叫道:“看,在这里!”人群有了一点骚动。
妇人并不逃,站在高台下,哈哈地大笑了出来:“官大人要挖出我的心来,以毒妇心肝示众,哈哈!法师不答,或因人无心而不能活。”她扯开衣襟,继续说道,“既是如此,我无甚指望,自行了断便罢。”妇人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把短刀,嗤地刺入胸膛。
僧人听到她的最后一句话就从高台上跳下,但还是来不及了。
围观的人们都被眼前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退后了一步。差役们连连骂着晦气,过来要搬动倒地的尸体,却被僧人拦住了。他跪坐在妇人尸身旁,念念有词地诵了一段咒语。然后他对她说:“施主作恶在先,本自该有业报,但如此自戕,以至曝尸于街头,却是因小僧而起。身在空门,小僧无以为报,今世只为施主诵经超度,愿施主不堕地狱受苦。若小僧今生不得出离三界六道,有缘于未来世再见,小僧愿以一颗心回报于施主。”
闻言,那尸体闭上了眼睛。她胸口涌出的血流过地面,沾上了他的僧衣。
心是何物?——心有何用?
血红的颜色淹没了镜子……我将古镜掩在胸口,不能再看。眼前的碧海盛着微沸般荡起波纹和泡沫的水。无穷无尽的人,身体枯瘦且焦黑如漆,背扛裂纹的巨缸,走过我,一个个俯在海边以手舀水装满容器,然后尽力扛起它,往更深的黑暗里走去,洒落的水溶化在黑暗里。水从裂纹的缸内漏尽后,他们又返回碧海边,重复着一切动作。我注视着这一幕,看了不知有多久。始终,没有人停下来做别的事情——他们好像没有生死,也不识时间。
老僧厉声道:“我尚且不能自主生死、往生后恐仍是随业受报之身,你又怎知来生是何面貌、有何种因缘?怎敢夸口再来投我门下!”
小和尚坐在蒲团上念:“生死疲劳,生死炽然,苦恼无量……师父,‘生死疲劳’有何道理?”
“众生喜生厌死,殊不知生死本一。生生死死,疲累不堪,仍不识恼欲交煎之苦。”
老妇对着榻上的老翁泣泪,说:“我们的独子阿贵,未弱冠即殁,你我互相搀扶才熬过这几十年,如今你又要先我而去,这可教我怎么活呢?”
“不要怕,”老翁撑着一口气道,“家中钱粮皆备,我的丧仪上省着点,还够你吃用三五年。”
老妇仍是呜咽不停,老翁缓出一口气,劝道:“你我情深,来世定然再续前缘。你跟着我清苦操劳有余、享用不足,那么下辈子我做女人来服侍你吧。”
老妇忍不住破涕为笑,说:“那就这么定了吧。你我讲好,我去哪里寻你呢?”
“不如去风月场,”老翁脸上浮起笑意,“你此生身为良家女子,来世变身为男,不妨探探烟花。”
“老不正经的,”老妇好像忘了此情此景是生离死别,笑道:“好,你还要歌舞与我瞧瞧。”
老翁的“好”字尚卡在喉中,呼吸已经止了。老妇扑在他身上呜咽,她的泪打湿了他靛青袍上的紫色衣襟。
“同业相缠,同想成爱,想爱同结,爱不能离……”年轻的僧人做着功课,忽而又用另外一种语言念起咒语。天始亮而未明,大殿前的阴影里,他双手合十于胸前,孑然立着,头顶上的疥疤在淡淡的月色下仿佛发着光。
我眼前其实没有这些故事,有的只是数不清的枯柴般的身体,沉默无语,背着漏水的大缸,一步步走向不知名的黑色远方,正像我也曾不问缘由、不辨意义,带着我的人世之伤和忆念的往事——那些造成我伤口的罪首,不停地走、走到了碧海之滨。
在国师的别院里与他倾谈时,他曾赠我一面古时的镜子。“请国师详细解释一下此物的妙用。”我说。于是他探头把嘴伏在我耳边,对我说了一番话。他说话时,好像有粘稠的血钻进了我的耳孔。
烛火在暗夜的空气里跳动,闪耀着点点红色。“这是我巫族的古物。你远远地走出去,就会到达碧海。必得要走得很远很远,你才会懂得,碧海就在眼前。抵达后,取出此镜,便自然晓得它的用途。”“多谢师父。”
国师忘了称我为“殿下”,而我也弄错了对他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