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僧人在月下赶路。没了僧衣的他身上只剩短褂和裤子,但行路的姿态里还保留了穿着海青时的挺拔。
朝霞点染天空时,他跪在一户高墙深院的大门口,那门口上方悬着白幡。
清晨,洒扫的仆役打开大门,看见台阶下的一双僧鞋。片刻后,一对中年男女出现在大门内,白色丧衣上系着牡麻腰带。他们叫人把鞋拿走烧掉了。
太阳爬上青年僧人前夜离开的大殿一角时,出殡的队伍正沿路撒着纸钱,走在前面的是那对中年男女。经过街市的时候,他们在街口的一张盖有官府大印的告示前驻足。那上面绘着青年僧人的像,其文云:
难陀寺僧人无着,虽出家而不守戒律,借赴普光寺辩经之机引诱上香民女,后并多次与其私通款曲,致民女暗结珠胎、羞愤自缢而亡,事发后潜逃于外。特出此令,缉拿无着,举报行踪者有赏。
中年男子与女人对望一眼,说:“若非上月称小女重恙,已与陈家退婚,拖到这时候就麻烦了。”
女人啼哭着道:“虽打点了官府,不至家丑外泄,但绿珠是因我们迫她吃了方士的滑胎药才血崩身亡,自缢的是宝香那丫鬟,那无着……”
男人急急打断她道:“莫要叫不相干的人听了去!绿珠是因上月身染恶疾,苦撑不过才走的。”见女人仍哭哭啼啼,又低声说:“无着那恶僧,做下这等伤风败俗之事,污我家门、害我小女性命,他日若抓捕归案,定要亲眼见他受腰斩之刑。就算抓不回来,他一个亡命徒,也只能流放于域外之地。”
行走在荒野里的无着光着脚,早已衣衫褴褛、须发荒长。在一座有河流过的小山,他终是停了下来。山是沙石堆积而成的,他在此停留不走,挖穴而居。
后来无着开始在岩洞壁上以石头为笔,默写心中所记的经句。
“非色异空,非空异色……世间无常,国土危脆,四大苦空……异见成憎,同想成爱,流爱为种……”
在一列列的经文间,夹杂着另外一些小字,我看不清楚。也许是写给绿珠的祭文。
镜子回复了长久的寂静。一霎间,碧海和那些徒做苦工的人形也凭空消失了,正如它们凭空而来。四周仍是将我裹于其中的黑色世界,我把镜子抛向了远处黑暗的虚空。
国师的话,我终于懂得。自离开京城,我寻找的就不是碧海,而是自己的命运流转。
透过迷蒙住眼睛的泪水,我好像看到那晚在伽罗的房间里,我早已在欢悦的满足中睡去,伽罗却半靠于床头,把我的头枕在她怀里。她满眼忧伤之色,轻轻抚着我的脸——就像抚弄她珍爱的琴,唱起了一支歌。那夜朦胧的梦中,我曾隐约听到几句不懂的唱词。这时,我又一次听见了它们,仍是迦陵语,而我每个字都能懂:
……叩下之时/我总会想到你/卧青灯、拜古佛的一千年/是书里的一行/是我被殿内的石头/封起的语言
凝固的时光/当光洁的石面映我的脸/我翕动的嘴唇在其中/封存的经文,千年流转/时间静止在纸上
经文里没有你/在佛的座前/我仍忍不住想/幸福就是坐在夕阳里看你/看我时眼中的波澜……
古镜曾给我看,很多年过去后,无着离开了寄身的洞窟,重又上路,往荒漠里更远的远方走去。
我离开库什吉的时候,一个叫伽罗的碧眼女子,曾把临别的一眼看得那么深,以至我在脑海里,将那双绿眼看成了一片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