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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夜饭乏善可陈,一律的鸡鸭鱼肉,看着就没胃口。父亲拿来一瓶“茅台”,打开瓶盖儿,先闻了闻。然后边倒边说,尝尝传说中的好酒,把那瓶留着,初二待客时让他们喝这瓶开了盖儿的。母亲说,那么多人,一瓶酒哪儿够喝?父亲说,让他们尝尝,每个人少来点儿。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咂咂嘴,道,劲儿真猛!说完,赶紧夹了一口菜送进嘴里。父亲一皱眉,脸上的皱纹就更加集中,犹如一块没有完全摊开的抹布。他紧着眉头又喝了几口,他根本没什么酒量可言,所以隔着满桌佳肴,加之刚出锅的饺子散发的哈气,他的眼神便有些迷离了。
韭菜鸡蛋馅儿的水饺吃起来还算可口。母亲让我吃鱼吃菜,我告诉她早就吃腻了,让他们自己吃。其实我知道他们也不是特别想吃,这不过是应应景儿而已。自从我毕业后,家里多少有了几个闲钱,平时想吃点儿好的,基本都能满足。电视里正直播“春晚”,李咏和另外几个张“名嘴”虚张声势地鼓噪早已麻木的毫无新意的喜庆,一如我现时的心情。母亲在咀嚼的间隙告诉我小娟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结婚生子是自然规律,可我还是有些惊愕,就像母亲说的是假话一样。真是岁月无敌啊,我在心里感叹着。母亲却完全存着另外的心思,她对我暧昧的笑道,我什么时候能抱上孙子啊,告诉妈,有目标了吗,有了就带回来让妈看看,也让我跟你爸的心赶紧撂肚子。我笑笑不语,不知道该怎样跟她解释:我哪有时间和心思想这回事呀,连基本的生存基础还不牢靠呢!
一直闷头吃饭的妹妹突然发话了,不满地对母亲说,着啥急呀,那得遇到合适的才行,得有共同语言。妹妹两年前中专毕业后在县城的供销大厦做了收银员,平均一周回家一次。她是个吃不了苦头离不开家的人,至少我这样认为。有一阵子我甚至打心眼里瞧不起她,那是因为她中考后选择了上职教,其实她的分数足够上高中的。任我软硬兼施,一边讲道理摆事实,一边骂她损她,她都听不进去,最终还是去了职教中心。当时气得我一个多月都没理她,虽说人各有志,但在我看来,她的志气未免太过短浅和狭隘。不过,时间一长,我也就妥协了,淡忘了,因为从外表看起来她过得很幸福。尤其是我在北京混了这几年,更加认可了妹妹当初的选择,也许她想要的就是安稳的生活和平淡的世俗快乐吧!
你知道啥呀,小丫子,就在这儿胡说八道。母亲对妹妹很是不屑。
我什么都知道,爱情这种事是靠缘分的,要是硬撮合一起,以后还得闹离婚,就跟我大舅大姑似的,多麻烦啊!妹妹理直气壮,一只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手里的筷子来回晃悠着。
你还甭这样说,再过一年,就该给你找了,年纪不大,歪歪道儿倒不少,就是电视剧看得太多了。母亲所说的电视剧当然是那些所谓的青春偶像剧,妹妹最喜欢看这种片子,家里有好几部这样的盗版碟。
大舅大姑怎么回事呢,我心存疑惑,便问父亲。
父亲哼了一声道,还不是那事儿,你大舅要跟你大姑离婚,瞧不上她,孙子都上学了,还要闹离婚,真不嫌寒碜。
那又不是一两天了,年轻时候他们就闹,包办婚姻就那么回事儿,这么多年都过来了,现在瞎闹还有啥意义?母亲无奈地说。
那后来呢,我表兄还有丽姐他们什么看法?我很想知道得具体一些。
能有啥结果,你大姑从县城搬回镇上了,母亲说,还不是一码事,早就分居那么多年了。
你两个表兄答应每个月给你大姑一百块钱。父亲说完停顿了一下,突然很气愤地说,你丽姐才不像样儿呢,你都猜不出来她说的是啥,她说“让我妈离婚吧,离了婚找个有钱的老头,我还能沾光”你说这叫当闺女该说的话,啥都不认了,钻钱眼儿里去了。父亲半眯着眼睛,故意掐着嗓子学丽姐的语调说话,尽管不能和“原版”相比,我多少还是能想象丽姐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和表情。
你当初没借给她钱就对了,这种人一辈子都不值得理。母亲找到了更为充分的理由来证明我当初的决定是万分英明的。可我还是心有不安,因为初二他们很有可能都来的,到时候真不知道如何面对。
那年轻时候他们咋不离婚呀,短痛多好呀,省得现在大家都跟着不好受。妹妹语出惊人。
咳,你知道什么呀,那时候你大姑不同意,她都有俩孩子了,再说了,哪像现在,离了婚还可以再找,那时候女的离了婚哪儿还有人要。母亲说。
12点了谁跟我去放鞭炮?父亲岔开了话题,他大概不想在大年夜谈这件事。
我和妹妹都没表态,父亲逐一看了看我们,再次征求我们的意见。妹妹说,12点我早睡着了。望着父亲有点儿期盼的目光,我说,我跟您去吧!其实家里人都知道我打小就不敢放鞭炮,就连那种细细的小羊鞭都不敢,轮到别人放还要捂紧耳朵。但父亲好像忘了这个茬儿似的,他笑道,好,一会儿咱爷俩先把它挂好了。
吃过饭,收拾了桌子。取了瓜子、花生和糖块,又洗了苹果,还有香蕉、桔子和猕猴桃,整整摆了一桌子。四口人一边看电视一边吃着嗑着,窗外不时盛开几朵绚烂的烟花,回头相望时即已熄灭,归入黑暗。母亲盘腿坐在炕头儿,父亲坐在她后面靠着墙壁,也许在搂着她,我和妹妹则各躺在母亲的左右大腿上。因为一只耳朵压在母亲腿上,一切声音听来都是隐约的,这声音和感觉都是那么熟悉,仿佛回到了多少年前的大年夜,感受到了那时的无限温馨。那时候还是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我却从中感受着五光十色,想象着红的血和花朵,绿的草和树叶,每天乐此不疲地追着看“大力水手”、“蓝精灵”、“阿童木”还有“一休”等等。物质的匮乏无疑限制了我的眼界与见识,同时在很大程度上也激发了我的想象和单纯的欲望。倒是现在,太多的诱惑接踵而至,我早已没有了想象的冲动和时间,只能跟随芜杂的欲望亦步亦趋。
午夜来得很快。跟着父亲来到院中,高低远近的鞭炮声早已起起落落,像一章杂乱的交响曲。父亲点燃了挂在晾衣绳上的鞭炮,声音很脆,“噼噼啪啪”随着闪烁的火光加入了演奏。院中顿时升腾起一片蓝幽幽的轻烟,浓烈的火药味直往鼻子里钻。剩最后一挂鞭时,父亲让我去点。我并不想去,一是害怕,二是觉得没意思,但父亲坚持让我去。他说,大小伙子哪有不敢放鞭的?于是我只好接过打火机走向那片烟雾。我知道这并不困难,可我的手还是有点发颤,不是对不准炮捻就是对准以后火灭了,反复好几次终于点着了。点着后,我一溜烟地跑向安全的地方。父亲在我旁边跟母亲说,儿子小时候就胆小,长大了还这样,要是小时候让他多练练就好了。他的口气就好像我因为失去难得的锻炼机会,从而耽误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而他是造成这一后果的主因。母亲说,小时候你哪儿给他买过多少鞭炮呀,再说了,他本来就不爱放,你买也没用,倒是省钱了。父亲说,那能省多少钱,买也买了,玩也就玩了。父亲以前可不是这么想的,记得小时候不管干什么事情,只要涉及钱,他定是要拼命节省的,恨不得一分钱都能掰开花。难道现在他“有钱”了,连对花钱的看法都变得如此通透,都叫我刮目相看了?我歪过头看父亲,他干瘪的笑容闪着光的轮廓,看起来很灿烂,可我总觉得里面埋藏了很深的歉意。
2
初一早上吃过饭,父亲要到村里比较近的几个长辈家中走动走动。他对我说,你跟小玲(妹妹)去你奶奶还有你二伯那儿就行了,别处不用去,我也是快去快回,没啥意思。我们答应着,便跟在父亲身后往前街走去,奶奶和二伯都住在前街。
自从爷爷死后,奶奶便一个人住在老宅里,饭菜由我和二伯两家一对一周轮班送过去。父亲和二伯不是没有劝过她搬到我们两家来住,那样能有个照应,出了什么事儿也能及时发现。但是奶奶很固执,她说现在还用不着,等以后挪不动爬不动了再说。她还对我说过要是真有等着人伺候的那天,她自己就趁早吃点儿耗子药了事,免得自己受罪不说,还连带着别人麻烦。爷爷在世时,奶奶的身子骨还行,虽说有些腿疼手麻的小毛病,却并不碍事。谁知爷爷一走,她马上就垮了,各种毛病接踵而至,没过一个月竟然拄上了拐杖,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原来还是灰白的头发如今很难再找到一根灰色或者黑色的,苍白而且凌乱不堪,常有几缕贴在额头或者腮帮上,给人以不洁之感。别看这老两口平时也斗嘴,有时甚至会发生冷战,可到底是过了一辈子的人,其实彼此早已成为对方的精神支柱,没有人比他们更能将对方了解到骨子里,到一个熟悉的皱纹里。爷爷一没,奶奶的精神支柱便坍塌了,只是她自己并未意识到。从此,一分一秒的时光对她来说都是煎熬,她不得不时刻活在回忆中,她的回忆是孤芳自赏的,没有谁能与之分享。她的悲痛仿佛绵延不绝的丘陵,一望无际,时起时伏,随便一道沟壑都承载着业已逝去的甜蜜和苦痛。
我记得很清楚,特别是爷爷刚刚去世那一年,奶奶陷入了无边的怀念中,从来没有过的沉默和发呆主宰了她余生的绝大部分时光。不说是不说,一旦开口,那必是与爷爷有关的。爷爷病逝在早春时节,那一年东窗根下的半枝莲一棵未生,也许是当年比较旱的缘故吧。谁知次年春末,西窗根下密密麻麻拱出一层毛茸茸的半枝莲幼苗。我看见了就有些纳闷,心想花籽都是落在东窗根下的,怎么生在西面了,而且还是隔了一年才生出来。我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的疑问说了出来,想必是被坐在院中晒太阳的奶奶听见了,她说,他还真神,硬是把东边的花给挪西边去了,那是放心不下,以为我不管他的花了呢!奶奶的话听得我一愣,随即便明白了,“他”指的是爷爷。爷爷生前酷爱养花,而奶奶也喜欢,却不及爷爷精心,相思成疾的奶奶说出这种话不足为奇。其实我清楚花籽多半是被风刮过去的,但我没有道破,而是附和着奶奶说,是啊,爷爷可真有本事!
奶奶已经吃过早饭,正坐在炕头上摆弄着那台袖珍收音机。见我们进来赶紧关了收音机,让我们坐,还让我们吃瓜子和花生,搞得我们像客人一样。奶奶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好像不认识似的,问我几个月没回来了,上次回来是什么时候。父亲抢着替我回答,四个多月了,上次回来正是小娟结婚啊!噢,对,不记着了,老糊涂了!奶奶可能想拍自己的脑门,可是由于穿得太多,胳膊不容易往上抬,只好拍拍大腿作罢。父亲说要去谁谁家转悠转悠,便先走了,妹妹也跟着走了,于是剩下我一个人陪着她。我坐到了炕上,没有脱鞋,炕上铺的是人造革,边沿早被灶烟熏黄了。奶奶攥住了我的手,揉着说,我大孙子的手真软和,棉花似的,命儿好呀,男人手如棉,越软越好,女人手如柴,越硬越好。她手上的皮肤像核桃皮一样皱巴着,枯黄而又干硬,连我的手都有些硌得慌。我掏出准备好的一百块钱给了奶奶,她笑出一脸皱纹,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接过来,认真地对齐边角,折了两下之后才放进棉袄里面的兜内。
之后,奶奶又跟我说起了二姑家的大儿子志成,告诉我他也找到了一个工作。这小子和妹妹同岁,也不是块儿读书的料儿,初二就开始逃学:打球、打游戏机、打架,反正就是不去上课。后来在二姑父和二姑的“威逼利诱”之下,好歹糊弄了一纸初中文凭便死活不再上学。辍学以后,先是跟他爸开着“三码子”下庄卖了几年化肥,然后又去驾校考了驾照,给别人拉脚。现在,听奶奶那个意思是找到好事,遇到贵人了。事实上,还是司机,不过是雇主比较固定。老板是一个种植大棚草莓的专业户,据说很有钱,而且非常重用志成。奶奶一厢情愿地按照自己的老理儿分析道,那小子能说会道,跟他爸似的,在哪儿干都吃香……我很少发言,只是静静地听着奶奶的絮叨。她想起什么说什么,亲戚们的轶事刚告一段落,她又开始跟我讲述我不在家的这段时间村里又有多少人离开了人世。自从爷爷去世以后,奶奶越发执著地谈论起死亡来了。我不知道她有多长时间没跟人交谈过了,就好像四个多月的话全部攒到今天要跟我一吐为快。也不是滔滔不绝,中间总会停顿几次,每当我以为她快要说完时,另一个话题就又开始了。她很少再提及爷爷了,有时捎带着说上一两句也是出于不可避免,再不是原来给爷爷做“专题报道”的架势了。看来时间的确是一剂良药,只是我在为这样的变化感到欣慰的同时还感到了惆怅。我听得有些厌烦,但不能离去,那样未免太伤她的心,毕竟她想念我的时间远比我倾听她说话的时间要长得多。
下午吃过饭,没再出去。外面的天灰蒙蒙的,空气也是干冷的,于是躺在沙发上看无聊的电视节目。母亲给我找出两张碟,说是堂哥的结婚录像,是大伯父从东北寄过来的。闲着也是闲着,看什么不是看?我只是担心母亲醉翁之意不在酒,又要借机“逼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