碟子的声音和画面质量都还不错,用母亲的话说跟看电视剧没啥区别。先是一大堆什么天作之合鸳鸯比翼郎才女貌花好月圆之类的词语走过场一样多角度多侧面地闪过。然后伴着一曲甜到发腻的情歌,主角登场了。在婚礼开始之前,先呈现了几个堂哥与其女友谈情说爱的镜头,可能是想表达堂哥和他老婆怎样从相识走到相知再到相爱这一过程的吧!画面里的堂哥穿着短袖衫与其女友在绿树掩映的长廊里并肩行进,不时歪着脑袋耳语。
六年前的盛夏,我和父亲曾经去过大伯父家一次。那时,堂哥毕业还不够两个月,却已分配了一个稳定而又甚是无聊的工作。有两三个夜晚,我跟着他还有几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同学或者朋友到外面吃饭。是大排档:几串烧烤,几盘海鲜,还有几瓶啤酒。他们喝着,我吃着,他们说着,我听着。他们一会儿感叹工作的苦闷和工资的可怜,一会儿埋怨没有机会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一会儿唠叨正在相处的女友不够漂亮,一会儿比较着自己见识中豪宴的奢华程度。有两个细节我记得很清楚。一个是堂哥说“兴隆台”那里有一家饭店的餐具都是24K金的,当时我根本没有判断真假的资历,只是想有机会一定要去吃一顿,离开时顺便带走一双筷子。还有一个是堂哥说他喜欢苗条的女孩,一定要找一个舞蹈队的,那身材才够标准。
从录像中看,与六年前相比,堂哥胖了许多,胳膊和腰粗了不少。脸部尤为明显,六年前那些刀刻般的棱角此时已经荡然无存,甚至连痕迹都看不出来了,取而代之的是微微下垂的赘肉,在镜头里光泽感十足。堂哥的女友根本谈不上苗条,整整比他矮了一头,两条小腿露在外面,壮实得有如地里的白萝卜。我忍不住跟母亲说堂哥的女友太胖了,母亲却认为胖点好,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比弱不禁风强多了。简直是强词夺理,偷换概念,苗条又不等于单薄,又不是多病多灾。我懒得反驳,接着往下看,却实在看不下去。心里纳闷堂哥的审美观怎么会发生如此之大的变化:莫非是因为他自己毫无尊严的胖下去,为了“门当户对”也找了一个丰满的?
晚上,我给大舅打电话,问他过年好。父母皆诧异,奇怪我怎么突然间会“做人”了,况且明天他们就来,今天晚上拜年不是多此一举,浪费电话费吗?他们哪里知道我的小九九,拜年不过是个名义,其实我是想打听一下丽姐明天会不会来。如果来的话,我也好有个思想准备,琢磨一下应该怎样应对她。我害怕她的刀子嘴,担心她当面给我难堪,叫我下不来台。虽说我没有借钱给她根本算不上什么错误,可我总觉得像是做了亏心事一般心神不宁。
听大舅的声音,能感觉出他的喜悦多于意外,这种时候被人惦记,连幸福感都成倍的增加。连笑带哈哈地说了一会儿废话,我便问他明天怎么过来,是开车还是骑摩托,都有谁过来。我暗自窃喜,本以为目的就要达到了,谁知大舅的回答却模棱两可。他的意思是我的两个表兄和大姑都能来,但丽姐就说不准了,她婆婆犯了哮喘病,还比较严重,多半儿走不开。后来他又说,我再去看看,要是她小姑子能来,她就不用在医院陪床。我心想,您老就不用去看了,她不来更好!
我郁闷地挂掉了电话。
母亲问我丽姐是否要来。我无奈地对她转达了大舅的意思。她用肯定的语气不屑道,那是不想来,她婆婆仨儿媳妇俩闺女,哪就轮到她孝敬了,还不是害怕花钱,又买点心又买酒,还得给她姥姥几十块,她才不来呢!父亲也说,她肯定不来,去年给她姥姥的五十块钱还是从她妈那里现拿的,本来她就没打算给,那是看到她俩兄弟都给了,实在没办法她才掏的,今年肯定不会来了。父母的分析听起来挺有道理,也正遂我的心意,可我毕竟是个习惯忧虑的人,所以只要在家一天我就会担一天的心。
3
每年正月初二,我的三个姑姑以及她们的丈夫儿女都会来给爷爷奶奶拜年,然后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地吃顿饭,聊聊家常再相继回家。爷爷去世后,便不在奶奶家做饭了,而是由我们家和二伯家轮班接待。今年该我家接待。一大早,母亲就把做饭需要的材料全都弄进了堂屋,又烧了一锅水用来洗菜。我因为无事可做,便也跟着他们一起忙,而妹妹是个电视迷,一点儿活计都不沾手,光等吃现成的。父亲负责炖肉、烧鱼和焖米饭,我和母亲准备炒菜和凉菜。
我正在择豆角,二妈(我们这里称呼二伯母为二妈,就是父亲的二嫂)来帮忙了。褪色的方巾裹着她的脑袋,只露出眼睛和鼻子,手臂缩到棉袄里当胸抱着取暖,嘴里还不停地吸哈着。母亲见她那个熊样,连忙说,先进屋烤烤手,暖和一下。她一边闹着冷,一边进了东屋。没过五分钟,她又出来了,头巾摘去了,露出一头又黑又亮的齐耳短发。我忽然来了兴致,围着二妈转了一圈,打趣道,这小姑娘是哪村的,真漂亮呀!二妈吊起眉毛,做严肃状骂道,小王八羔子,敢拿二妈凑笑话,这是二十三那天新染的,要不白头发忒多。说着,她拖过一条板凳,坐下来掰青椒。掰到最后一个,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忙说,小娟今儿不来了,明儿才过来。母亲很关切地询问原因,她说小娟婆家今天也有亲戚来。我一听,失落感油然而生,倒不是因为特别想见小娟,只是觉得生活很多时候就是这样不动声色地被改变了,连适应的机会都不曾留给我们。想起她没结婚前,我每次回家一定都能见到她,虽说没什么共同语言,可见一面就觉得高兴和满足。
跟天下大多数妯娌一样,母亲和二妈在一起所热衷谈论的话题除了她们的婆婆便是三个姑奶奶。二妈此刻又说起了小姑,小姑的第二个婆家和二妈的娘家正好在一个村庄,所以关于小姑的相当一部分流言均源自二妈这里。她说的是年前小姑跟姑父吵架后离家出走,又到县城找工作的事情,这个我听母亲说过。反正小姑闹出这种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
小姑天生就是一个不安分的人,喜欢做白日梦,永不知足,不切实际地追求好生活,几乎达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用母亲的话说小姑就是小姐身子丫环命,生在农村,再怎么折腾也飞不出如来佛的手心。如果不是因此,第一个丈夫也不会受不了她,主动提出跟她离婚。现在的丈夫,她当然也不满意,嫌他没本事没出息,嫌他好吃懒做游手好闲,所以隔三岔五就要“闹一出”。对此,家里人早已习以为常,如果隔上个十天半月小姑还没回娘家哭诉,倒显得不合常理。
二妈像大多数农村妇女一样酷爱嚼舌根,喜欢热闹。她一边站在乡村伦常的立场上冒充“正经人”谴责和鄙视小姑的行为,并且与其划清界限;一边对其兴致盎然地添油加醋,以期作为她日后谈资的有力素材。往往在简单地叙述完小姑“败坏门风”的行径后,她会义愤填膺地发表议论。此刻,她手上的动作暂时停下来,只盯着蔫巴巴的蒜薹说,咱们家的脸都让她给丢尽了,连我都替她害臊,你再看看她,没事人儿一样——快别说了吧,一会儿就该来了,听见多不好,大过年的,父亲适时地打断了二妈。二妈如此刻薄地说他妹妹,父亲自然不爱听,可他也不好反驳,毕竟她说得有理有据,符合大众看法。也许父亲内心深处也同意二妈的言论,只是鉴于他和小姑的血缘关系才不愿提及。父亲对小姑的过激言行也不是没有,可一旦到了实在的事儿上,他依然是一个的兄长,尽职尽责地维护这个“不上道儿”的妹妹。
说小姑,小姑就到。第一个发现她和小姑父的是“乐乐(家里养的一条京巴狗)”,我听见了它呜呜的声音才掀开厚厚的棉门帘,于是看见它围着小姑亲昵地转来转去。也许是由于小姑频繁造访我家,也许是“乐乐”聪明,记性好,总之每次小姑来,它都不会冲着小姑狂吠,反而把她当成自家人一样与其任性地撒娇。小姑父把那辆破旧的自行车靠在井台上之后,开始卸外手拴好的铁筐,里面放着“拜年礼”。我喊了一声小姑,又跟姑父打了招呼。爸妈站到门口叫他们快进来,说外面冷。二妈安稳地坐在马扎上剥洋葱,只是扬起脸冲他们似笑非笑,等他们往屋里走时,她便又低下头认真地剥洋葱了。小姑套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粉色羽绒服,我记得这件衣服好像是他们结婚那年买的,羽绒服连带的帽子裹得很严实,两条松紧绳紧绷绷地在下巴颏处打着活扣。她抻开扣子,露出圆中带尖的猫脸,冲我孩子似的嘻嘻一笑。还是那样儿,没心没肺的,我心里说,怎么总也长不大呢!她想跟妹妹扯几句话,无奈妹妹正被电视节目吸引得魂不附体,对小姑爱答不理,两眼兀自直勾勾地盯着屏幕。我拿出瓜子花生和糖果,叫他们吃,又给他们倒了两杯水。父亲来到东屋,从抽屉里拿出两包烟,放到姑父身旁,随口问他哪天回的家。
姑父刚刚放进嘴里一颗糖,口齿有些含混地说,二十八那天才到家的。
小姑攥着一杯热水暖手,不等父亲答言,她就没好气地说,那么晚回来,还没把工资全要来,你说你废不废物!
那我有啥办法,包工头非要压着一个月的,怕你过了年不去他那儿干。姑父的声音显得很委屈,透着点儿伸冤的味道。
那倒不用担心,包工头不就是你们村的吗,他还敢骗你们,跑了不成?父亲煞有介事。
说不准呐,现在的人,专拣熟人坑。小姑道。
姑父没说话,嘴里却不停地咕噜着,大概是咬散了那块糖。父亲略尽地主之谊便出去看肉炖到什么程度了。小姑斜睨着姑父,没好气地说,酒跟点心卸下来了吗,就知道吃!
姑父不耐烦地回敬道,早卸下来了,你是看我呆着就难受吧?
小姑嘬尖了嘴道,是又怎么样,走,去妈那头,拎上东西。
说着,她放下杯子,往外走去,姑父则像个随从跟在后面。把属于我们家那份提进堂屋后,姑父将另外四瓶酒抱在胸前就要走,小姑立刻叫住他,把两盒点心压在酒上面,甩手往外走。
爸妈看着他们的背影就笑,母亲说,三十多岁了,连个孩子都没有,还有心情逗呢!
二妈鼻子朝天地哼了一哼道,你看那日子过得,结婚都七八年了,还是那个破车子,连个摩托都置弄不上,真不知道成天干啥!
父亲咳了一声,表示不愿发表意见。他添满一灶膛棒子骨(玉米芯),便去查看那酒是什么牌子的。玉田老酒,父亲自语道,要是十年前,这酒还拿得出手,现在集上超不过十五块钱一瓶。
二妈颇为“体谅”小姑他们似的说,给你买就不错了,说不定以后啥都不拿,没看现在就只有干巴巴的一匣点心两瓶酒,连水果都没有。
正说着,突突突的摩托声由远及近,与此同时,“乐乐”也拼命的汪汪叫着。父亲掀起门帘,母亲和二妈鹅似的伸长了脖子往外张望。是二姑他们一家四口来了,志成和二姑父戴着头盔各骑一辆摩托,二姑坐在二姑父后面,志成载着他弟弟。熄了火,“乐乐”还在叫,父亲训斥道,家里人你不认识?它得了教训,乖乖地回到窝里打盹。
爸妈和二妈跟他们寒暄着,一边随之进了东屋。二妈嘴角挂着笑意,目光瞄着堆在柜橱旁的虾子红色塑料袋,鼓鼓囊囊的,看不出里面装了什么吃食。二姑肉嘟嘟的脸上洋溢着喜庆,她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然后又带着炫耀的神情让我看她脖子上的项链,原来已经换成了白金的,看上去的确比以前那个黄色的洋气许多(二姑自己说的),时行的东西总有耐看的地方。然后她又告诉我们是在县城的供销大厦换的,另外加了五百多块钱。她迫不及待地说着在大厦的见闻,就好像我们没去过似的,事实上母亲和二妈真的没去过。她不时嘎嘎地笑着,很爽朗,那刻她正说到自己照了一张数码大头相,经过后期处理去掉了重下巴,使得她看上去年轻不少。
父亲不屑于这一套,别过头去佯装看电视,一边和二姑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母亲和二妈本来听得有些糊涂,而由于二姑表现出的极大幸福感,使得她们对并不熟悉的东西也有了盲目的艳羡,但耐于面子,她们都缄口不问二姑数码照相是怎么回事。二姑笑够了,目光落在眼前的地面上,怔了半晌,倒像回味似的,凭空生出几分落寞。这时,父亲和二姑父的低声交谈才得以凸显,他们正在谈论今年的买卖。二姑父是个生意人,倒腾化肥和种子的时候居多,如果不是农忙季节,那就什么赚钱做什么。他脑子活络,加之做买卖时间久了,偶尔几次投机取巧也能稳操胜券,所以收入可观,生活水平远比我们两家强。父亲只是听着,很少插话,二姑父所讲的生意经对父亲来讲既陌生又没有实际意义。